近日傳說,連蘇州城門,都可能隨時關閉,萬一棹返金閶卻不得其門而入,以他的老邁衰病,恐怕也是不堪想象的事。
而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卻於此際連袂來訪;由於寇氛日亟,王氏兄弟已由太倉,遷來蘇州避患。
東南倭患,其來有自,但嘉靖年間,海防廢弛,以及閉關絕貢、廢置市舶,致使日商鋌而走險,與沿海富豪及無賴相互勾結,走私圖利。進而相互欺騙、報複、擄掠為盜,逐漸形成心腹巨患。
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大批倭寇,在國人汪直、徐海、毛海峰等率領下,進犯浙江黃岩、象山、定海諸邑,知事武偉敗死,整個浙東為之騷動。朝廷見事態嚴重,乃主張調派重臣,巡視浙江防務;巡撫山東的王忬,因而臨危受命,於秋天七月到達浙江。
王忬見浙江不但軍府編製鬆懈、武器設備簡陋,更由於缺乏訓練,連浙人性情也變得柔弱,難以任戰。乃上疏請朝廷假以事權,誅賞俾得便宜從事,剿、撫不拘,嚴內應之律、寬傷損之條;朝議從忬所請,並改“巡視”為“巡撫”,以利應付變局。
另一方麵,王忬征調外省兵員入援,任用參將俞大猷、湯克寬為心膂,出驍勇善戰的都指揮盧鏜及尹鳳於獄,複召募溫、台二州青年,嚴加訓練,期能逐漸仰賴自力,保衛鄉土。
三十二年閏三月,王忬偵知倭魁與汪直等,結砦於海中普陀諸山,不時出沒襲擊官軍,乃夜遣俞大猷、湯克寬先後出發,帥銳卒巨艦,縱火焚砦,倭盜倉皇逃竄,死傷無數。可惜千鈞一發之際,颶風突發,軍心大亂,使汪直等得以率眾逃離,未竟全功。
普陀大戰的餘波,繼續激蕩,尹鳳等雖然各有斬獲,但到處流竄的汪直餘黨,則北犯蘇州和鬆江二郡。盜目蕭顯,率勁倭四百餘,屠上海之南彙、川沙,逼鬆江,圍嘉定、太倉等地,而後,始為盧鏜、俞大猷等所殲滅。蘇州壓力,也暫時得以舒解。文徵明在詩中喟歎:
“狂搔白發倚南樓,落日邊聲入暮秋,萬裏長風誰破浪,一時滄海遂橫流。敢言多壘非吾恥,空複崩天負杞憂,安得甘霖洗兵馬,浮雲明滅思悠悠。”——《南樓》(注六)
宸濠叛變,正德南征以來,吳人再一次在兵馬慌亂中,惴惴不安。許多鎮、縣,遭受擄掠焚殺,幸賴蘇州同知任環,知兵而勇於任事,鞏固蘇州防務之外,無論防守寶山洋,及戰於寶山、陰沙、南沙,所向皆捷。同年六月,俞大猷逐賊海中,火焚其舟五十餘艘之前,盜、倭共在內地剽掠三個月之久,各衛所州縣被焚掠者,不下三十處。
避居吳市的王世貞、世懋兄弟,雖然對父親王忬的聲威和治軍能力堅信不疑,但依舊不免為太倉被掠與四處蔓延的寇氛憂心忡忡。唯自春至夏,遊走衡門,結交吳下俊彥,廣收蘇市書畫;如沈周、唐伯虎、祝枝山、王寵、陳淳父子的精品,亦屬一生中難以忘懷的收獲。尤其文徵明的真跡,所收無數;當時雖未十分珍視,但事後思之,不能不說是難得的奇遇。
綜觀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所記文徵明書畫,約略可分作於六十幾歲前及八十四歲兩個階段的心血結晶。推測,前者可能得自不同收藏者手中,後者則為嘉靖三十二年避倭吳城之際文徵明所麵贈。
《拙政園記》及《詠拙政園》三十一景,文徵明六十四歲為王獻臣侍禦作;據王世貞表示:“侍禦費三十雞鳴候門而始得之”,詩、筆俱佳,他認為是文徵明最合意的文章,也是最得意之筆墨。
《致仕三疏》,則是另一番氣象,從上麵修改過的字句來看,應是嘉靖四五年致仕出京前上疏的草稿,但是,其精謹程度,使他不由得與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相聯想。
王世貞對《文太史絕句》卷,亦讚賞不置:
“文待詔此書,真得豫章三昧者,取態雖小不足,而風骨遒爽,殆似過之。”(注七)
而詩中的“老病迂疏非傲客,隻愁車馬破蒼苔”句,王氏以為:
“大類白少傅分司洛中語,皆可寶也。”
至於文徵明的四體《千字文》,他不隻寶愛,更認為自梁周興嗣撰成此文後,獨元朝趙孟頫和文徵明能兼備眾體。如細加分析:王世貞認為其楷法精工,有“黃庭遺教”筆意。行體蒼潤,可稱“玉版聖教”。隸,可得“受禪”三昧,篆書則入李陽冰的堂奧。略感遺憾的是,他覺得倘能羅織到文氏的章草《千字文》,當是再完美不過。
意外地,王世貞得到了文徵明的《雲山》畫卷;又稱《米法雲山圖》。正德三年,文徵明年僅三十九歲,黃雲博士以素卷索畫。文徵明不但為作雲山圖,並書當時新作二十三首之多。其中如《春日西齋對酒示陳淳》、《承大本過訪》、《與家兄徵靜夜話有感》……在文氏生命史上,均具有重大的紀念價值。
喜出望外的黃雲,在幅後題跋:“……又規模中嶽外史畫法,作雲山,天機流動,得海嶽庵圖遺意,其今之鄭虔三絕也。徵明所立卓爾,不為豪動俗迫,不待委頓蛛絲煤尾敗筐中,即有餅金懸購者,因書以示子孫,勿為餅金懸購者所得,後之覽者,其毋笑予之不達哉!”(前已引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