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閑上日到僧家,慚愧空門有歲華,滿地碧煙新草色,一痕春意早梅花。”——《竹堂》(注五)
正月五日,他忽然想起張獻翼兄弟。文徵明玩味去年“除夕”那首七律,覺得“舊事悲歡燈影裏,春風消息酒杯前”(注六),頗有意趣,乃錄寄張氏兄弟索和。其後,此詩為張獻翼收於《文衡山詩帖尺牘》中付刻,成為永久性的紀念。
人日王庭東園小集,也成了文徵明少不了的新春活動,隨即進入他寫字作畫的常軌。
《龍池壘翠圖》,是遊西山,經龍池的紀遊之作。畫長三尺三寸的《一枝竹卷》,為仲春玉蘭堂中遣閑之作。引首以宋紙自書“愛竹”二字,與“愛菊”、“愛蓮”媲美輝映。次子文嘉首跋五律一首:
“幽人寡嗜好,愛此青琅玕,月出隨夜影,煙凝生晝寒。有時閑自撫,盡日倚闌看,怪得無塵到,清陰複籜冠。”(注七)
後之論者以為梅花庵主後,當以夏太常(名字仲昭)為畫竹之正統。繼太常之後者,則非文徵明莫屬;故跋其《一枝竹》卷曰:
“世俗相傳,仲昭一枝竹,西番十定金;此豈不值十定金耶!”(同注七)
《桃源問津圖》(注八),畫於三月之既望;這幅頗受趙千裏、趙希遠影響的設色山水人物,頗有文氏的獨特麵貌。展卷披閱,淡然蕭遠之致,照人眼目。
而其所臨《王右丞輞川圖長卷》,無疑地是文徵明在這溫和寧靜的季節中,一項最耗時費神的巨製。
從陝西藍田縣城,南行八裏之遙,突然山勢陡峭,水流湍急。這夾峙著的兩山,稱作南“嶢山”;出口川流,就是名著千古的“輞川”。輞川北流,進入“灞橋傷別”的灞河。由峽口南行,隻有窄窄的石路;隨山鑿石而成,艱險異常,前後共約五裏。過此之後,一片平坦盆地,川流縱橫,有如車輞環輳,“輞川”因此得名。雞犬之聲相聞,村落相望,田野間耕作的農民,不但弄不清朝代,有的更終生不出嶢山口;因此,稱之武陵源,並不為過。在山巒掩映中,繞路南行十三裏左右,便是唐代詩畫大師王維(摩詰)別業的遺址。
王維母親篤信佛教,性愛山林,於是買下武後時代才子宋好問的故宅,依照自然山水林泉,辟成“孟城坳”、“華子崗”、“文杏館”、“南垞”等二十景。公務之暇,王維奉母、禮佛、嘯詠、作畫。好友裴迪,經常浮舟往來,彈琴賦詩,類如野鶴閑雲。他們所唱和的輞川勝景五絕句二十首,更是膾炙人口,傳誦海內。
天寶九年左右,王維喪母,服除後不數年,安史亂起。王維未得扈從明皇西幸,複被安祿山脅迫,囚於長安菩提寺,授以偽職,因此獲罪朝廷。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葉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中興之後,王維幽囚菩提寺中的《凝碧》詩,傳抵肅宗行在時,不但獲得唐肅宗的諒解和嘉許,更由於其弟王縉上疏,請削己官以贖兄罪,使他得到赦免並授太子中允之職。
不過,經過這番風浪之後的王維,對於仕進,似乎已經看得很淡。為了紀念亡母,他上表朝廷,把心愛的輞川別業,施舍為寺,後來的“清源寺”,由此誕生。勉強為官,一心向佛的王維,回首輞川二十景,以及與裴迪詩酒唱和的往事,真如過眼雲煙。據說,他借著詩意及深烙在心中的影像,繪成《輞川圖卷》。
《輞川圖卷》原本,傳聞散落江南;臨本甚多,最著名的莫過於北宋郭忠恕本。有的就郭本再臨,有的將郭本刻石;無非想從郭忠恕臨本中體會王維《輞川圖》的麵貌。仇英在世,亦曾再臨一過,後為弇州山人王世貞所藏。
傳聞中的王維《輞川圖》,分高矮兩本,而高本勝於矮本。原因是卷矮則畫中丘壑為絹幅所限,顯得山不夠高聳,景物延緩;王維思索再三,乃複為高本,使山勢峻峨,台館宏偉。
嘉靖八年前後,新安人古中靜,攜矮本輞川圖來到吳門。蘇州徐默庵看了愛不忍釋,但出價六百有奇,古中靜卻不肯割愛。直到嘉靖九年,文徵明為徐氏托人斡旋的結果,徐氏願以千金為酬,此圖始歸徐氏收藏。
嘉靖十三年五月,文徵明曾借臨一過;臨卷後歸項元汴珍藏,列為“神品”。清代金石學家孫星衍認為,比之他所見到的王維《輞川圖》,筆力單弱,遜於文徵明臨本甚多;推測文氏所臨可能為真本,而孫氏所見者,當屬贗本無疑。他也在文徵明臨王維《輞川圖》後,感慨無限地表示:
“……唐畫何可得,亦如蘭亭原刻不及趙褚臨本之有神采也。嘉慶壬申歲嘉平月,孫星衍題。”(注九)
至於《輞川圖》高本,至三十三年,文徵明方始有緣一見,距見矮本,已有二十五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