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搖輞川圖(1 / 3)

陸師道題文彭所藏趙孟堅(子固)的“墨蘭圖”卷,為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六日,文徵明則跋於同年臘月。那次師道造訪停雲館時,五十六歲的文彭病目已久,連作小字都感覺困難,岑寂中好友相聚,披圖玩賞,也許是最好的調劑。

多年來受文徵明的熏陶,陸師道不僅畫藝大進,對繪畫理論也時刻思索揣摩。平日的澄懷觀照,對景寫生,和書畫同源,以書筆入畫,是兩項重要的心得;從趙孟堅的墨蘭中,更能使他得到進一步的印證。

如果把他前一年初夏所作的山水畫及題跋,和他這一年仲秋在趙氏墨蘭圖卷的題跋加以比較,可以看出文徵明對門生的啟發方式,以及陸氏探索畫理的心路曆程。

嘉靖三十一年四月,梅雨初霽,窗外鳥雀婉轉鳴唱,白雲飄浮而過。陸師道心中忽然若有所悟,濡墨揮毫,迅快地完成了一幅山水畫。畫完懸壁自視,丹崖、青幛、鬆林茅舍,一人憑幾觀書,神情悠然自得。陸師道覺得不經意間所寫的景物,仿佛自然天成,像在哪裏見過,卻又很難指出是何方的勝景。經過仔細的追憶思索之後,他逐漸意會到筆下所流露的並非某一特定景物;而是平時遊山玩水,澄心觀照的結果,是主客觀的自然融合。唯心曠神怡、靈思泉湧之際,妙手偶得,一氣嗬成。他在畫後,寫下那思索已久的意念:

“遊山之最佳處,輒自欣喜盤桓而不能去。領略幽致,有得於心,心形諸楮墨,恍對名山水;此古人之善作粉本,不假旁求……”(注一)

然而,他以為對景寫照,並非摹寫生糙的自然,必須深入領會,始成為創作的基礎:

“……然非真會其理,則常心有餘而力恒不足。餘嚐默體斯意,故每遊目騁懷,皆手畫心維,不肯絲毫放過。以靜氣觀相,如在目前,此境之妙,非道中三折肱不及也。”(同前注)

陸師道眼中的趙孟堅坡草幽蘭,正如他前所領悟的,從澄懷靜觀中寫生而來,形神俱全,花葉勁翠。細看那種沁人肌骨、幽香浮動的神韻,則又全是以筆尖書寫而出。

忽然,他聯想到在文徵明齋中觀賞文同、趙孟頫所畫竹,及溫日觀所畫葡萄往事。文徵明在展開的畫卷上為他仔細地分析筆法:何者近於篆籀,何者為行草。此刻將趙孟堅題詩和畫蘭的筆法兩相對照,使他益發覺得文徵明的析論,深入書畫的神髓,二者行筆、破墨,如出一轍;因此,書畫同源的信念,愈加堅定。文氏父子平日的一些重要作品,乃至於運筆、用墨的方法,也一一在師道眼前浮現,鮮活靈妙的墨色、連綿勁拔的筆致,如蘭草、蛟虯、翔龍般的理路與形象,使他目不暇給。繼而回味某些以寫實為能事的畫作,如崔白、趙昌者流,便覺如“以春蚓之筆,作風中之柳”;缺少那種含蓄和蘊藉,難為達人鑒賞。在趙孟堅墨蘭的題跋中,陸師道更表現出對文徵明父子由衷的傾慕:

“……先生父子書,名冠一代,豈非山穀所謂以書法作畫耶!”(注二)

文徵明麵對愛子的珍藏,緬懷宋王孫趙孟堅高風雅致;不但畫蘭名噪一時。其性情和藝術的成就,更被推重為米南宮第二。南宋的淪喪,使趙氏人與畫,蒙上一抹淒涼而神秘的色彩。前人之詩,陸師道之跋,文徵明看了又看,口吟七絕一首,錄於幅後:

“高風無複趙彝齋,楚畹湘江爛漫開,千古江南芳草怨,王孫一去不歸來。”(同注二)

嘉靖三十三年元旦,蘇州天氣異常晴和,爆竹聲中,擴散在人們心中的戰爭陰霾,似乎也一掃而空。一夜未眠的文徵明,整理完年來的詩作,親自到園中折取梅花,插入瓶中,和孫曾們所擺設的辛盤輝映成一片年的喜悅。運河邊的柳絲,已經看得出幾許新綠,在鳥雀的穿梭追逐中,呈現出盎然春意。文徵明攬鏡自照,想找出些歲月刻畫下來的新痕。

“……暮齒不嫌來日短,霜髭較似去年多……”(注三)就這樣,寫下了新年的第一首詩,仿佛預示著未來一年的幸福和平靜。鏡中須發雖然日益稀疏,但檢點去年的詩囊,卻較已往數年豐盈,書畫創作,終年未曾中輟;趁著身體硬朗,他希望這是更豐饒的一年。

賀歲人潮逐漸稀少下來,文徵明抽身前往竹堂寺,尋求半日的清閑。這座地處東城的古寺,每到春天,冷香一片,仿佛置身在西山香雪海中。近三十年前,當他羈身金台,病中懷念的無過於此寺。他曾與湯珍、唐伯虎等相約寺內,詩酒流連;藤掩苔封的壁間,不知能否找到他們留下的詩草?他記得京中所賦“竹堂寺寄無盡”七律的尾句:

“……憑仗山僧懸木榻,長安倦客且歸來。”(注四)

歸來轉眼快三十年了!三十年的變化多大,也不知道還能幾度來遊。他在一堵斑駁的粉壁上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