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山川,夔龍人物,香山洛社,何以加諸;盛極必衰,恐難常也。”(前已引錄)
歡樂酣飲中,彭年忽然想到陸師道初夏遊湖之語,眼前浮起金閶門外那片荒涼景象,不覺黯然神傷:
“時方多艱,後會難卜;恐他日之視今,又若今之視昨也。”(注四)
於是思前想後,接納華雲的雅言。燭光下以行草書作《冬遊石湖記》,倩陸師道作圖,將諸人佳篇,合為一卷,冀垂永遠。
昆山張情、張意兄弟,不僅望重士林,在書畫收藏方麵,也極為豐富。張情,字約之,嘉靖十七年進士,曆官為九江知府。當兵部調三峒兵以備倭寇之時,所過縱暴,民不堪其擾。張情為了百姓安寧,準備豐盛酒食加以迎勞,使其感激歡喜而去,九江居民絲毫未受驚動。張氏聽訟不尚刻深,有些累世纏訟不清的案子,經他探其根株,立刻使民服訟解,由此可知他寬厚愛民的氣度。
昆山有南北二峰,南峰差小;張情少時,曾讀書於南峰之下,故以“少峰”自號。文徵明曾為他作“少峰圖”;畫僅尺許,但景物幽深蓊鬱,張氏視為至寶。張情為此自撰《少峰記》及《少峰歌》,由其宗弟張奉隸書。人謂張情的記與歌,張奉的隸書,各得漢魏唐人之遺風。
張意,字餘峰,自少與兄同學;但他的才學顯然比乃兄為高。張情中舉時,就有相者預言,意將先兄登第。結果,張意於嘉靖七、八年連中秋闈和春闈,早張情十年步入仕途。
性情高簡,少年驟貴的張意,在宦途上並不順利。任性自適,不設周防於人,所以人無分貴賤,多樂於相處。但是山東副使任內,由於對禦史的簡慢及持理力爭,卻在短短十餘年間,便結束了他的宦海生涯。
山東部民中,有人告貸千金,無以為償。遂買了一位豔妓為妻,盛裝豔抹,在債主麵前百般挑逗。告貸者則趁機表示,既然久貸未還,願獻嬌妻以為折券。那知債主一念之差娶了豔姬,卻也惹下不測之禍。告貸者的訟詞是,債主強占民婦。依禦史的論斷,債主強占人婦,應依法處死。副使張意則認為此妓應坐以詭詐之術,陷人於罪。張意不但手批禦史的公牘,並和禦史相互上疏糾劾。結果兩敗俱傷,張意罷官,禦史被黜。
廉潔的張意罷官後,幾乎無法自存,所幸其長子張梅,善治生產,經常以珍膳聲歌,安慰落魄而歸的父親。
張意好遊,為官時常登黃鶴樓,飲酒賦詩;在山東則謁孔林,登泰嶽,觀東海之日出。歸來後,除扁舟五湖,徜徉吳下山川之外,嘉靖三十年,更泛西湖、過錢塘江,登子陵釣台,遊齊雲岩、黃山、九華等地。
山水之遊,開闊了心胸,也使他進一步勘破了官場和人生。在昆山縣界的安亭江上,構屋三楹,名為“櫟全軒”。
《莊子》內篇《人間世》:匠人石到達齊國的曲轅,見到一株又高又大的櫟社樹,卻不顧而去,弟子厭怪而問曰:
“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嚐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師傅的答複是,那隻是棵無用的散木,用來作船會沉,為棺槨很快腐爛,為器、為門、為柱,不是易毀便是易蠹;由於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長久。
如果從櫟的角度看,像棗、梨、橘、柚之類,雖然成材,可是果子被摘,枝被折,幹被斧斤,成材適足以害己,極少能終其天年;何如作株社樹,假神以永保!
張意的“櫟全軒”,用意似乎也就在此。他告訴在安亭江彼岸讀書的舉人歸有光說:
“少登朝,著官資,視同時諸人頗為淩躐,一旦見絀,意亦不自釋。回首當時事,今十餘年矣。處靜以觀動,居逸以窺勞,而後知今之為得也……”(注五)
他也談到古之英雄、才子,以才得禍者,不可勝數,使人不禁歎息:
“……則莊生所謂不才終其天年,信達生之至論;而吾之所以有托焉者也。”(同注五)
在相互歎息聲中,屢試禮闈不第的歸有光,覺得“材”與“不材”,所指並非物性或人的本性,根本就是朝廷用人的態度和觀點:
“雖然,才與不才豈有常也?世所用梗梓豫章也,則梗梓豫章才,而櫟不才矣;世所用櫟也,則櫟才而梗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廟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為櫟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同注五)
歸有光感慨之餘,為撰“櫟全軒記”,記為文彭所書,對年近耳順,尚無一官半職的文彭而言,張意的故事,歸有光的感歎,仿佛是則寓言,或有啟發作用,以舒解其潦倒場屋的抑鬱。三十三年八月既望,文徵明為作《櫟全軒圖卷》,成為歸氏之文,文徵明父子畫和書的合璧。
“經時不得嶺南書,白首無由慰索居,北闕聲華應籍甚,西山爽氣定何如!殘編空複淹司馬,當路何人薦子虛,三十年前潞河夢,一回相念一躊躇。”——《寄黃泰泉學士》(注六)
岑寂中,文徵明想起罷居嶺南的黃佐(才伯、泰泉)。
“不才”、“散木”、“櫟全”……也許隻是達者自我寬慰的話,但細數曆朝多少才智之士,係獄、逐斥,乃至遭殺身之禍者,何可勝數,而難得以“櫟全”者。文徵明不但為張意慶幸,也要為幾乎因言賈禍的好友黃佐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