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搖櫟全(1 / 3)

蘇州城最先遭到劫難的,是東麵婁、葑二門外城的百姓,倭寇、海盜飽掠了五晝夜,才揚長而去。所幸防守得宜,內城無恙,否則人文薈萃,江南財富集中之地,一旦被破,賊勢熾張,將不堪設想。

六月四日,群寇再至,金閶門外萬餘戶人家,被焚戮一空,屋宇皆毀,運河碼頭富庶繁華之地,成為一片廢墟。其後,副將解明道擊退賊眾,使之從太湖撤往浙江,由於去得倉皇,沿途反倒草木無犯。論前後守城破賊之功,進任環為右參政。未幾賊掠常熟、陸涇壩、吳江、鶯脰湖等地,任環先後出擊。他與常熟知縣王鈇、總兵官俞大猷良好的配合下,一再焚舟敗賊;蘇州人感念之餘,甚至有人倡議為其建立生祠。

不過曆經東西三門的戰亂之後,蘇州城雖然重新開放,但羽書星傳,幹戈於途,軍門晏開;由夏至秋,依舊人心惶惶。

六月三日,寇焚金閶門外民居的前夕,文徵明三子文台之婦,因病亡故,使八十五歲老人的情緒,陷於極度的惡劣。

上文曾提及,由於資料所限,文台生卒年月,難以考據。

文嘉《先君行略》中,僅謂“子男三人,女二人”,未列三子之名。

王世貞《文先生傳》,則謂“丈夫子三人:彭為國子博士,嘉為和州學正,台先卒,諸孫曾中多賢者。”是“文台”之名,首見於《甫田集》卷首。

《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載“文台,字允承,號祝峰,長洲人,徵明第三子,慷慨豪俠,有國士風。山水、人物師李公麟。”其後注明,資料出於《文氏族譜》及《明畫錄》;但,查《明畫錄》,則不見“文台”條。

《秘殿珠林》續編頁一四八,錄文台繪《香象皈依圖》,袁尊尼寫經,其中並無題跋和年款。(注一)

嘉靖五年八月七日,文伯仁畫《楊季靜小像》,書讚於後。祝枝山、唐伯虎、都穆、文彭、文嘉……題者極多,無不讚頌楊季靜琴藝與境界之高,古貌、古服,品格不群;文台曾題四絕句一首:

“洵美誰子,高冠古服,流水在手。飛鴻送目。文台雲承。”(注二)詩後未落年款。引首隸書“琴上楊季靜小像”,為文徵明所書,款署“嘉靖庚寅穀雨日”。推測文台與文彭等,可能題於嘉靖五六年間,畫成未久。文徵明嘉靖六年東旋,枝山、伯虎、文森皆已物故,待生活與情緒平伏之後,楊季靜始出卷求書引首。

依《文徵明年表》,嘉靖二十三年三月望日,文徵明與朱朗、周天球、彭年及子彭、台至宜興,遊史際玉陽洞天;惜表中未注資料出處。而王世貞《弇州山人續集》總頁七四六七,跋《國朝名賢遺墨》第三卷則曰:

“翰林院待詔長洲文先生與王中丞履約書甚詳;待詔生平無此苦,蓋喪其第三郎君時也。”

按,履約王守卒於嘉靖二十九年,因此,隻能概略測知文台卒於嘉靖二十三至二十九年之間。

三十一年十月廿九日,文徵明子婿王曰都亡故,彭年為撰行狀,陸師道撰墓誌銘。數年來,表麵看文徵明身體健朗,詩、書、畫創作不輟,但屢遭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變,加以兵荒馬亂,寇氛不已,其心緒之零亂和惡劣,俱見於甲寅“除夕”及“乙卯元旦”二詩之中:

“坐戀殘燈思黯然,回看殘曆已無緣,萬千舊事空雙鬢,八十明朝又六年。笑飲屠蘇甘落後,老嗟筋力不如前,烽煙不隔春風信,次第梅花到酒邊。”——《除夕》(注三)

“滄溟日日羽書傳,華發蕭蕭節敘遷,時不可追空逝水,老今如此況烽煙。漫拋舊曆開新曆,卻到衰年憶少年,潦倒不妨詩筆在,曉窗和墨寫新篇。”——《乙卯元旦》(同注三)

嘉靖三十三年臘月十六日,彭年、周天球、袁尊尼、張鳳翼、陸師道等,因事來到石湖,宿於楞伽僧舍。自初夏四月遊湖之後,接著便是烽火連連的恐怖歲月;這是亂後首次遊湖,放眼湖山,心中都有無限的感慨。不久,有來自昆山的張丈,來自無錫的華雲等不期而遇,於是開戶呼酒,數巡之後,就宿僧舍。

第二天,一行人自行春橋往謁範公祠,賞觀音岩勝景,再經茶磨山,抵治平寺等地。過吳山西麓之後,景物豁然開朗,南望太湖,空濛飄渺,雲濤煙嶠,隱約可見。沿途山徑,寒梅綻放,香風處處,不啻人間仙境。午餐由袁尊尼仆夫攜帶餐具酒果,在盧侍禦園小飲。返回楞伽僧舍時,天已向晚,共登華雲大船,再作泛舟之宴。

杯觥交錯,賓主唱和之間,談到東吳之士,輕揚剽銳,勇冠荊楚,古之善於馭用者,可用以爭霸中國。而今不善運用,致受島夷之侮;說罷共相歎息。

華雲認為,半年多的邊烽晝警,至此稍微平息。而良朋群集,詞客滿座,在這山水奇絕之處,不僅得地之勝,人之勝、天之勝,可謂兼得並備,非但不能無酒,更不可無詩無文。

船上珍饈管弦、華燭高燒,仰視天邊,雲月微明,湖麵漁火,仿佛群星閃爍。這時雖屬臘月中旬,但夜風不勁,感覺上並無隆冬寒意。諸人為了盡興,更下船來到行春橋,席地而坐,重設杯盤,在湖浪的衝激聲中,高吟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