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後的自跋,文徵明也顯得語重心長:
“大學士存齋先生,九月實維降誕之辰,從子瑚索詩稱慶。徵明於公,固有不能已於言者,既為製圖,複贅短什。時嘉靖三十六年丁巳。長洲文徵明頓首上。”(同注二)
無錫華氏,富書畫收藏者,首推華雲(補庵)的“劍光閣”、“真休園”,次則華夏(東沙子、仲甫)的“真賞齋”。文徵明與二華的來往和交誼,似乎難分軒輊。華夏和華雲一樣,曾師事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南京禮部尚書邵寶,並曾同遊於王陽明之門。
“真賞”二字,依文徵明的解釋,對於古代圖書、書法墨跡與刻石佳拓等,不僅收藏豐富,專心不二,而且學識要淵博深湛,才能稱為“真賞”;這跟他對“古董”二字的詮釋,頗為類似。
華夏遠自弱冠便雅好古書圖畫,轉眼已四十年,文徵明以歐陽修好金石、米芾嗜圖書來勉勵華夏:
“歐公雲:‘吾性顓而嗜古,於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玩而老焉。’米雲:‘吾願為蠹書魚,遊金題玉躞而不為害。’此其好尚之篤,賞識之真,孰得而間哉;中甫殆是類也。”(注三)
致仕後的文徵明,幾乎每年都會過訪真賞齋。室廬幽深雅潔,焚香設茗,清話之外,便手展所藏書畫,共相析賞品評。華夏某些令藏家垂涎三尺,千載難求的法書碑帖,文徵明知之甚詳:
鍾太傅《薦季直表》、王右軍《袁生帖》、虞永興《汝南公主墓銘草》、王方慶《通天進帖》、顏魯公《劉中使帖》、徐季海絹書《道德經》
金石方麵,則有《周穆王壇山古刻》、《蔡中郎石經殘本》、《淳化帖初刻定武蘭亭》。
八年前,文徵明曾受托以宣德箋紙畫設色《真賞齋圖》,嘉靖三十六年三月既望,真書他所撰真賞齋銘。一個月後,再隸書齋銘;為酬知音好友,八十八歲老人,可謂盡心盡力。
“真賞齋”匾額,由已故大學士李東陽(西涯)以八分所署,而文徵明的《真賞齋圖》與《齋銘卷》,用的也是李東陽隸書引首;李東陽歸道山已經四十餘載,遺澤與文徵明同卷裝裱,或許也是夙緣。
三十六年六月,文徵明為另外一位收藏家項元汴,以小楷書《古詩十九首》及《田園詩》。
兩三年來,有文徵明合意之作,為項氏所藏。也有文氏珍藏的前賢書畫,忍痛割愛,入於項元汴的天籟閣中,其中原因,值得玩味。
嘉靖十年冬月,雪後,袁褎過訪停雲館。身材魁梧的袁褎,使文徵明聯想到趙孟頫描寫袁安的《汝南高士圖》,乃乘興揮毫,為袁褎作《袁安臥雪圖》。
十一年,文徵明從鬆江朱氏,借觀趙孟頫《汝南高士圖》,深覺筆力簡遠,意匠高雅,自愧不如。適巧袁褎把文圖裝池成軸,攜來停雲館共賞。文徵明感念知音,以高八寸六分,長四尺的烏絲闌紙,真書長達八十七行的《袁安傳》。時為十一月隆冬之際,落筆艱辛不難想見。
此一圖、傳合卷,何時落入項元汴手中不得而知,原價僅為壹拾陸兩。三十五年二月上巳,項氏重新為之裝池。《袁安臥雪圖》、小楷《袁安傳》,寓意深遠,為酬知音之作,結果卻以十六兩紋銀而易主。
嘉靖三十五年秋天,文徵明父子珍藏的《張雨自書詩帖》,為項元汴購藏,知者莫不訝異。
“張貞居墨妙,共計陸拾貳紙,項墨林識。嘉靖三十五年秋日,得於吳趨文衡山家……”(注四)項元汴在第二冊詩後寫。
張雨字伯雨、天雨,號貞居子,錢塘人。二十歲出家為道士,自稱“句曲外史”,工詩詞書翰,與楊維楨、趙孟頫友善。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歲在乙酉,自春至夏,霪雨不止,五個月間,僅一日放晴。張雨感覺上,仿佛處於澗阿幽篁之中,時弄筆研,聊以自遣。成詩五十五首,共分兩冊,以贈好友袁子英;並殷殷相囑:“勿示不知我者”。
第三冊,為元明兩世名賢題跋,先後達二十八九則之多。文徵明和文彭,隻有收藏印記,並無題跋。但從已故蘇州文壇前輩楊循吉的跋中,就不難得知人們對張雨詩和書法的寶愛:
“仆生平最嗜外史詩,集中諸律,略皆上口,僣評其高處,當為元人第一家……戒卿何幸,乃富有之如此。當知貞居真劄,流落人間,雖有存者,斷不能與之為敵矣。使仆時時來過,出而閱之,味其點劃,求其興致,以開餘情,不亦暢乎!晚學循吉奉題。”(同注四)
嘉靖三十六年春,文氏所藏梅花道人竹譜,亦入項元汴之手。譜後,梅花道人自題詩,亦頗雋永:
“與可畫竹不見竹,東坡作詩忘此詩,高麗老繭冰雪冷,戲寫歲寒岩壑姿。紛紛蒼雪落碧筱,謖謖好風扶舊枝,試聽雷雨虛堂夜,拔地起作蒼虯飛。”(注五)
連年之間,文徵明受托寫《古詩十九首》外,贈好友的圖與字,珍藏不輕示人的詩冊、竹譜,紛紛流入藏家之手,予人一種頗不尋常之感。究因世亂時艱,或別有所用,需款孔急,則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