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六年二月,文彭妻子病逝,次子元發當時年幼,整天跟著祖父文徵明,坐臥不離。年近古稀的祖父,不但哄著幼孫,還要為他編草、折紙,做些簡單的玩具。
轉眼二十年過去,文徵明已是年高八十八歲的老人,文彭也年及耳順,二十三四歲的文元發,真可謂英姿煥發,溫文爾雅。寒窗筆硯之餘,要的已不是玩具,而是祖父的墨寶。
對於祖父一生行事,文元發了如指掌,談起來如數家珍。放眼天下,文徵明百年之後,能為他銘碑、作傳者,不知何人!文元發心中,常暗自思忖。他想到數年前避寇吳城,經常出入停雲館的王世貞,其家世、文才和聲望,至今為祖父文徵明所稱道,有意無意間,祖父百年後,似乎已屬意於有江南才子之目的王世貞。
嘉靖三十六年,暮春三月十三夜,祖孫閑坐玉蘭堂中,文元發見祖父精神和興致很好,便出紙請作古木奇石。文徵明稍事思索,即以水墨寫成一尺見方的小幅。山隈間木石相倚,槎枒起伏,像君子般的,既遺世獨立,又互相彰顯,互為知音。此外,“古木奇石”,也多少有點取莊子“人間世”櫟社樹的寓意。
這幅祖孫夜坐,揮毫遣興的小幅一經懸壁共賞,許多經常出入衡門的好友和門生,如陳鎏、袁褧、許初、彭年、王穀祥、周天球、陸師道等,都知道文徵明作畫時的複雜心境:
在文徵明心目中,這個自小為他所疼愛及照拂的次孫,無疑是文家寶樹,希望有朝一日,會龍騰而去,光耀祖先的餘緒。
然而在朝綱紊亂,是非不分的混沌局勢下,他也希望子孫能像莊子寓言中的櫟社樹,以無用而自全,使能盡其天年。抗倭有功,反遭構陷,去職的有曹邦輔,被斬的有張經、李天寵。更令人感到冤抑的,是嘉靖三十四年十月,與張、李二人同日棄市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
楊繼盛(仲芳),容城人。嘉靖三十年三月,楊氏以大將軍仇鸞在大同宣府通敵辱國,奏言“十不可五謬”彈劾仇鸞。仇鸞病死,複被朝命戮屍後,楊氏一心要以言論報國,為朝廷除奸去惡;三十二年正月,不顧嚴嵩對他的拉攏和提拔,毅然上疏劾嚴嵩“十罪五奸”。結果反遭嚴嵩構陷,死於非命。
“古木離奇山徑隈,先容不必歎無媒,一朝匠石來相顧,便作明堂梁棟材。王穀祥。”(注一)
“老眼篝燈點筆時,古槎香葉影差差,恍然一夕成龍去,每見孫枝有所思。周天球。”(同注一)
王穀祥、周天球、陸師道……一幹衡門弟子跋《古木奇石》,多著眼於文家寶樹,飛騰有時這重寓意。
好友袁褧之跋,則獨重櫟社樗散得全的第二重寓意:
“空山虯枝,孰雲樗散,莊生寓言,文翁握管,永言貽謀,取材圭瓚。袁褧奉題。”(同注一)
九月,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徐階(字子升,號少湖、存齋)五十壽;初秋時節,徐階侄兒徐瑚向文徵明索祝嘏詩畫。
以文徵明的高齡盛德,一般求祝壽詩畫者,已經很少敢於驚動;有則亦必婉謝。但若致仕尚書劉麟、功在社稷的徐階,為文徵明所衷心欽佩的高尚之士,又當別論。
嘉靖二年文徵明入京,詔授翰林待詔,由於不是進士出身,許多翰林同僚把他視同畫工,不予尊重;有的甚至冷言冷語的譏嘲。但當時新科榜眼,授翰林院編修的徐階與少數同官,對名滿江南,潦倒功名的文徵明,卻視如前輩,禮敬有加,讓居上座。
留在文徵明記憶深處的徐階,年僅弱冠,身材短小,皮膚白晳,行止雍容,性情穎敏。曾遊於王陽明之門,有權略,但持重而不輕於外泄。
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徐階路經蘇州,知府王廷設宴於竹堂寺,邀文徵明作陪,文氏曾以詩贈行。
多少年來,嚴嵩以吏部尚書兼太子太師,其子世蕃官工部左侍郎;父子結黨營私,構陷異己,屢成冤獄。對徐階更銜之入骨,無時不思除而後快。而徐階則以其雄才遠見,獻議處理棘手的朝政與邊患,常能深得帝意。
嘉靖皇帝耽於道教修煉之術,嚴嵩以寫“青詞”——用青藤紙、朱筆寫的上奏天神表章——稱旨,得掌國柄;至有“青詞宰相”之稱。徐階也投朱厚熜所好,以爐火純青的青詞,獲得皇帝寵信和依賴,作為對抗嚴嵩父子的政治資本。並以恭謹的態度對待嚴嵩,使其疏於防範。
此外,他也結納及營救忠直之士,希望有朝一日,能一舉肅清奸黨,澄清朝政。
他仿佛正德初年劉瑾竊政時代的王鏊太傅,但徐階比王鏊更能忍隱、沉潛。
徐階用心之苦,立朝之危,文徵明知之頗深。先以紙本隸書“永錫難老”四字為祝嘏卷的引首,筆力千鈞,有如蒼鬆古檜。次以絹本設色,圖徐階之貌,攜卷坐於鬆柏古藤之下。寫他淡泊、寧靜、從容不迫的古大臣氣度。
其後,則為祝壽七律一首:
“經綸黃閣履憂端,五十才臨鬢已斑,早際風雲裨袞職,久依日月近龍顏。天教昌熾應難老,身係安危未許閑,白發野人何所頌,短章聊賦信南山。”(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