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塵無染鏡涵秋(1 / 3)

為孫子和曾孫寫字作畫,是文徵明老年的一大消遣,也是一種苦差。看著他們喜好文學書畫;有的稚氣中,帶著一股典雅,他暗慶家學得傳,詩禮之風將綿綿不絕;豈不正是父親以“宗儒”為字的原意。當他們纏著他,乞索不休時,他又很希望得到安寧和休息。嘉靖三十四年深秋,他為墊師錢尚仁(德孚)餞行,作《吳楓送別圖》前後,也正忙著為四孫書小楷《離騷》和《九歌》。有時,字、畫完成,他又請文彭、文嘉,乃至周天球、王穀祥等為之題跋。

門弟子和訪客,看他年近九十,但精神矍鑠,書畫不輟,都認為他必能“五世同堂”,文徵明滿心期待,往往笑而未言。

“燈前歲酒笑相酬,鏡裏流光又一周,人世百年原有限,吾生萬事總無憂。餘窮不用焚車送,殘病都從爆竹休,去日已除來日在,春風檢曆又從頭。”——《乙卯除夕》(注一)

從這首送歲的詩意來看,即行邁入八七高齡的文徵明,將無憂無慮,心滿意足的樂享天年;但,似乎並不盡然。首先是身體難由自主,其次便是子孫功名,仿佛前定,無法勉強。

“殘病都從爆竹休”,隻能說是一種自祝之辭,事實上到了嘉靖三十五年二月中旬,他仍舊受著疾病的折磨:

“嘉靖丙辰二月既望,餘時病間,臂尚怯弱,且中書君亦不中書,字法殊不工,可笑。徵明時年八十有七矣。”(注二)文徵明在所書韓愈撰《滕王閣記》中識。

徵明中年出仕,時間雖短,但在翰林苑中所參與的一些活動,所留下的詩篇,都認為是一種榮寵和生命的重要裏程,南旋後不時抄錄,贈送親知。

“恭候大駕自南郊”、“駕幸文華殿日講”、“實錄成蒙恩賜襲衣銀幣”……這一年三月中旬病愈,他首先便以紅絲闌紙,抄錄都中舊作十首。由此可見,文徵明雖然身老林泉,不作金台之夢,但他也始終未能忘情那短暫的宦海生涯。

最能反映文徵明這種心態的,是他八十八歲所賦《丁巳元旦》詩:

“昔隨元宰賀正元,鹵簿分陳舜樂懸。萬炬列星仙仗外,千官鳴佩玉階前。履端同慶承天語(是日群臣致詞畢上宣旨雲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山壽齊呼祝聖年。潦倒今無朝省夢,縕空憶禦爐煙。”(注二)

由此可見“潦倒今無朝省夢”,正是心夢未斷的緣故。他認為祖父、父親、叔父兩代為官,到他自己時無論官職大小,總算僥幸維持宦業與家聲於不墮;他對子孫的蹉跎功名也就格外地憂心。

直到嘉靖三十六年秋冬,長子文彭得授嘉興訓導,他才開展歡顏,賦詩相送:

“東望嘉和近百程,漫隨儒牒去親庭;蟬聯宦業承三世,辛苦傳家有一經。我老自憐衰鬢白,汝行不失舊氈青,還應別後鍾情處,飛夢時時秀水亭。”(二首之二)(注四)

詩裏不難感受出文徵明送子赴任的矛盾心情,除了一般家務賴兒子和長孫操勞外,多年來在《停雲館帖》和平日書畫創作方麵,也靠父子合作無間。一向依為左右手的長子,離家雖僅百裏之遙,心中仍舊有抹說不出的空虛和悵惘:“九十老人須在念,頻頻書劄問興居”;在另一首送別詩中,文徵明殷殷相囑。

身體的健康、家業的綿延和子孫的功名之外,文徵明也為頤養天年作了“玩古”和“臥遊”的準備:

端溪硯台、篆刻、書畫碑帖和名著古籍之外,未聞文徵明像乃師沈周、琴師楊季靜或袁氏諸兄弟那樣,鍾鼎彝器羅列滿案。但是,從他嘉靖三十五年三月既望,在仇英《玩古圖》上所書自撰《玩古圖說》(注五),可以看出他對此道的真知灼見,推測“玩古”亦可能是此老晚年的一種消遣。

《景德傳燈錄》中,文偃禪師把“古董”泛指為雜器物:

“若是一般掠虛漢,食人涎唾,記得一堆一擔古董,到處逞驢唇馬嘴。”宋吳自牧《夢溪錄》謂:“買賣七寶者,謂之古董行。”

文徵明以為萬物皆有骨,而“董”,含有“知道”和“憑借”的雙重意義。譬如古鍾鼎彝的青綠,玉的血斑,繪畫的形色,就是借著銅、玉,絹素紙張而存在。“古董”兩字相連,是意味鑒賞者要具備真知,才能辨明真假及品第,了解維護保存的方法。如此看來,他所重視的是鑒別古物形製真偽的知識、審美的眼光與享受。

古董品類繁多,有金玉、書畫、石章、琴、劍、硯、鏡等四類十一品。以文徵明《甫田集》觀之,其題跋考據者,非帖即畫,不然則為詩書古籍。對於人物的生平、作品的風格等第、流傳的過程,條分理析,原原本本;可見他不但早就以此為寄托,而且淵博精到。

“吳中山水,殊為秀麗,暇日因所常遊者,各為之圖,時一展玩,聊遣少文之興耳;覽者勿謂老人尚多兒態。丙辰三月既望,徵明識。”(注六)

丙辰,為嘉靖三十五年。

南朝宋人宗炳,字“少文”,暢遊荊巫、衡嶽,其後以老病還江陵,圖所遊勝景於素壁之上,曰:

“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