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人日,文徵明和門生多半齊集王廷東園,飲酒賦詩,在江梅的清芬中,聽早鶯的鳴囀。嘉靖三十四年人日,則偕彭年、陸治和二子,同聚張獻翼齋中。鄉試失利,潦倒場屋的陸治,不願長此以往,糜費官廩,連連上書林懋舉知府,自請罷廩生。從此長隱支硎之麓,求天下之奇樹異卉,蒔以為樂。處亂世之時,籍隸福建,南京戶科出身的林懋舉,雖不知兵,卻頗知人;一再在督學禦史前推薦以治易和人品知名江左的陸治。禦史下書慰勞,令知府免除陸治的諸生試,依然致餼如故。
這件事,使陸治益感不安,以此陸治不但少入市塵,索性連畫也少畫,以免惹來無謂的應酬。東園之會,他分到的是“未”字韻,少事沉吟,隨賦五律一首:
“文園試春筵,筱風展和氣,數蓂及芳辰,傳餐奏新味。虛幄倚崇台,晴華動群卉,同襟愜方娛,閑情渺難既,引步曆叢林,繁華已開未?”——乙卯人日侍衡山文太史暨彭孔嘉壽承休承集張幼於齋中分韻得未字(注一)
前文屢次提及,仇英生平如謎,單就其生卒年代,學者便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主要有卒於嘉靖三十一年、三十八年及四十年之說。其中又以卒於三十一年之說,較能為人接受。此說以彭年題仇英《職貢圖卷》為據;彭年不但與仇氏同時同邑,且往來衡門,熟識仇英,其言應該可信。
唯繪畫及各種著錄中,嘉靖三十一年以後的仇作,以及文仇合璧,所在多有。因此使研究者頗感困惑。某些有關明四家的年譜年表中,遇到是類書畫,不是摒除不錄,便是存以發其偽。
陸治曾孫陸敏所輯《陸包山集》附錄陸治交遊中,錄有仇英繪畫款識一則:
“嘉靖壬戌之秋作平夷圖古吳仇英實父”,下有“十洲”朱文印(注二)
“壬戌”為嘉靖四十一年;《陸包山集》附錄,雖僅寥寥數字,但無疑使原已眾說紛紜的仇英卒年論辯,又平添了變數。
筆者所持的態度是,遇有嘉靖三十一年以後的“仇作”,或重要著錄中的“文仇合璧”,依舊加以敘述、引錄,以待更確鑿的仇英卒年證據之出現,以免流於武斷。
不過有些著錄中的“文仇合璧”,出現得過於密集,文徵明在作品中的題跋,既不類其平日的語調,且有的互相矛盾、類似,甚至雷同。因而,即使暫時不提仇英卒於嘉靖三十一年之前的“成見”,仍難以解開疑雲。
以三十四、五年間“文仇合璧”為例:
一、《仇實父大慈勝境圖》;畫中世尊坐在鬆蔭石上說法,諸天王侍立恭聽,須菩提則合掌跪於世尊之前。文徵明在其楷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後跋:
“嘉靖乙卯四月廿二日,餘敬掃靜室,神明其慮,茲以高麗箋製絲,研將金汁,焚香書寶經,若對如來。浹旬而功聿成;然髦衰目眵,而幸點畫不贗,稍愜鄙願。敬援實父仇英肅繪大慈勝境,共成連幅,以紀同時弟子誠意。謹識,長洲文徵明,時年八十有六。”(注三)
“乙卯”,即嘉靖三十四年。
二、同年五月初一,文徵明寫《金剛經》。仇英畫著色如來像。文跋則與前錄相類似(見《秘殿珠林》頁九九)。
三、《仇十洲大士像》,款書“弟子吳門仇英摹趙鬆雪先生寫大士像於集慶堂”;文徵明書《妙法蓮花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經文。跋:
“嘉靖乙卯七月廿五日之吉,餘特拜請餘姚王文成公家奉趙文敏公金汁繪大士書寶經。依法製絲,敬援實父摹像,得趙儼然。焚香靜室,神明其慮,研金汁,端肅對臨寶經。而幸點畫不贗,稍愜鄙願……”(注四)
四、嘉靖三十五年四月朔,文寫《金剛經》。仇作著設色如來像。跋文則與“一”相近(見《秘殿珠林》頁九九)。
五、同年四月十五日,文書《普門品》經文。仇英繪泥金大士像。文跋類似“三”,但是“餘特拜請餘姚王文成公家奉趙文敏公金汁繪大士書寶經……”卻改為“餘拜請昆山葉文莊公家奉趙文敏公金汁繪大士書寶經……”(注五)
六、同年同日,文書《金剛經》。仇作《大慈境圖》。
七、同年同日,文書《金剛經》。仇作《大慈境圖》。
值得注意的是,“六”、“七”所書經、跋、畫完全相同,唯幅度稍有差異,跋文則與“一”相近。此外,這兩畫著錄,同載於《秘殿珠林》三編頁八七。
前列七件“文仇合璧”之跋,有一個共同特色,即明白表示,文徵明寫經文在先,“援”仇實父繪圖於後;似乎有意強調寫經之時,仇英尚健在人間。
嘉靖三十四年春夏,雖然倭寇、海盜在江浙一帶到處流竄,烽煙不斷,文徵明依然書畫不輟。
二月十五日,燈下行書《琵琶行》,連寫十六頁,自認老眼眵昏,實在不夠精到,跋謂“觀者毋哂”。次日,又為王穀祥行書《水仙花賦》,四年之後的新正,王穀祥為玉田先生摹趙孟堅水仙卷,與乃師《水仙花賦》合裱一卷;唯是時文徵明謝世已近三載,不能相與析賞。
夏日,病中友人次河帶著旨酒佳肴,過訪停雲館。酒後,文徵明賦七律一首,也足見其蟄居的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