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停雲館帖(2 / 3)

“病暑經時閉草堂,故人挈榼漫相將,高軒恰似清風至,雅誼還同夏日長。把酒臨軒疏雨潤,卷簾深院碧桐涼,晚來客散詩成處,一樹蟬聲對夕陽。”(注六)

在綠蔭滿地,陣陣蟬鳴聲中,文徵明體康日有起色。往往手拿著書卷,閱讀吟哦,時而進入迷離的夢境。窗明幾淨的玉蘭堂中,不時吹進一陣涼風,使他遍體舒泰,文徵明欠伸著身子,親自往寶爐中加添沉香末。有時午覺醒來,便與閑客對弈,偶爾傳來幾聲庭燕呢喃或隔林鳥語,恍如置身幽靜的山中;直到書童卷起湘簾,才驚覺到日已西下,梧桐樹梢,透出一勾纖纖的新月。

麵對端溪古硯,拈著新裝的斑管兔毫,文徵明詩思湧現,不知不覺間,寫了《閑興》六首;也是近年少有的現象:

“蒼苔綠樹野人家,手卷爐蕙意自嘉,莫道客來無供設,一杯陽羨雨前茶。”(六首之二)(注七)

文徵明這種寧謐而閑適的夏日生活,直到五月下旬常熟被破,知縣王鈇和居憂在籍的錢泮(鳴教、雲江)雙雙戰歿,才把他自夏日之夢中驚醒。他寫了篇洋洋一千五百餘字的《江西布政使司左參政贈光祿寺卿錢公墓誌銘》(注八),描寫錢泮各種愛民利民的政跡,以及丁憂在鄉,並無守土權責的情況下,結合縣令,號召鄉團,禦寇殉國的壯烈。這也是自叔父文森、好友顧璘、袁袠逝後,少有的長篇墓誌。

稍加分析海寇的組成分子,就會發現真正漂洋過海的倭寇,人數極為有限。其中有水賊、海盜和沿海的無業遊民,也有欲歸無門,被裹脅來的閩浙民眾。

檢視近年奉派到東南巡察治寇的督撫和將領,並非沒有具遠見、膽識或驍勇的忠勤之士。但,治倭平寇不難,整肅勾結倭寇和海盜的豪門勢家,才是真正的困難。豪門勢家不乏戚黨或家族為宦京師,互通聲氣,對治倭大員將帥加以攻訐構陷;使其身罹重典者有之,悲憤自盡者亦有之。王忬治倭防海有功,表麵上升任右副都禦史巡撫大同,實際上,也是沿海的豪門勢家作祟,自毀長城。

三十三年二月,王忬之後,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代浙江巡撫。五月,令南京兵部尚書張經總督浙江、福建及南畿軍務;而三十三年寇焚金閶門,蘇州城閉,鄉民繞城哀號,即在此青黃不接之際。

三十四年春天,正當張經調兵遣將,準備予海寇以迎頭痛擊的時候,和嚴嵩相表裏的工部侍郎趙文華卻奉旨南下祭海,以求國泰民安;對擾攘多年,民生凋敝的沿海百姓,無異是則諷刺。趙文華為了諂事嚴嵩,與嚴氏結為父子,很快的便由通政使進為工部侍郎。東南倭患日熾,兵部尚書聶豹無才同時應付南北邊患,趙文華趁機上《禦倭七事》,以博取帝王的信賴。而他的七事之首,便是遣官前往江陰、常熟,拜祭海神。嘉靖皇帝用嚴嵩建議,遣趙文華祭海,並負責督視東南軍事。趙氏南下之後,由於挾嚴嵩之勢,頤指大吏,公私財賂,填塞於途,頗為張經、李天寵等所輕視。趙氏不悅;也因此種下張經、李天寵得禍的根由。

張經發動總攻,是在嘉靖三十四年四月之交。先破賊於無錫縣西北,運河濱的石塘灣。繼而三路官軍會師於浙江嘉興縣北的王江涇。這是禦倭以來最大的兩次勝仗;但捷報尚未傳抵北京之前,趙文華劾張經的密疏,卻已呈至嘉靖皇帝的禦案:

“經才足辦賊,特以閩人,避賊讎,故靡餉殃民,畏賊失機。又惑湯克寬言,欲俟倭飽颺以報功,宜亟治以紓東南大禍。”(注九)

其後,趙文華等又劾李天寵“嗜酒廢事”、“失機瀆職”,嚴嵩則左右其間,致於三十四年十月,張、李同日論斬,天下冤之。

就在前述王江涇大捷後不久,海寇援兵湧至,三十餘艘賊船,與盤踞南沙、浪港諸寇會合,猛犯蘇州陸涇壩,直抵蘇州東北角之婁門。又敗南京都督周於德兵,殺鎮撫蘇憲臣。然後,一股北掠滸墅,一股南掠南塘。常熟、江陰和無錫各地,隨即為之震動。常熟知縣王鈇、江西左參政錢泮即死於這次的進犯。其後任環、俞大猷破之於陸涇壩、馬跡山才暫解蘇州和常熟之危。所以年近古稀的畫師謝時臣,在所畫水墨《關山逆旅圖》上題:

“嘉靖三十四年乙卯夏,昔倭寇犯境,今就殲滅,餘老人,複事筆研,為寫關山逆旅,以消長日。”(注十)

錢泮,和文徵明亡友錢元抑,同為武肅王錢鏐的後裔,登嘉靖十四年進士,出知侯官縣,曆官為江西參政。丁父憂時,年逾耳順的錢泮與知縣王鈇極相友善。王鈇善於騎射,錢泮有兩個蒼頭,也是弓箭好手,因此王、錢二人時常憂國憂時,把酒談兵。想到倭寇屢次劫掠,出沒無常,錢泮對王鈇說:

“寇既得誌,勢必複來;公有守土之責,而吾父母之邑,墳墓親戚所在,忍坐視耶?”(注十一)

於是商議練兵飭甲,整備戰守之具。剛剛布置就緒,就有倭寇突然兵臨城下,兩人急忙登城,指揮捍禦,弓弩齊發。數年來倭寇所至之處,守城者多半緊閉城門,一弩不發,任令其在城外燒殺虐民,滿載而去;像這樣事先有充分的準備,臨敵則登城拒守,實所少見,所以連忙遁去,暫解常熟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