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有賊寇從吳門劫得關稅巨萬,奪民船裝載,將由虞山前的尚湖北上,直指讓港,企圖出海遠颺。
“此可邀而擊也!”錢泮告訴王鈇。於是率領民兵,揚旌出港截擊賊船,戰況慘烈,雙方各有死傷。忽而賊兵大至,眾寡懸殊,民兵一見情勢危急,紛紛作鳥獸散。王鈇陷身泥淖之中,瞋目大呼,腹部中刃而死。困於重圍的錢泮,雖已身中數槍,猶奮勇手刃三賊而死。事聞朝廷,詔贈光祿寺卿,諭祭、建祠,蔭一子為錦衣百戶,世襲。
文徵明認為錢泮的壯烈犧牲,實出於求仁得仁的素誌:
“及茲死事,亦其素誌敢為,不欲苟且自恕耳;非直邂逅幸功為也。嗚呼,烈哉!”(同注十一)
墓誌中,文徵明追述錢泮為陝西按察副使的一段往事:時逢荒年,有些郡縣饑民,相率盜采官礦,耀兵嘯聚。巡撫據報之後,便欲發兵剿除,錢泮卻執意不從。他認為那隻是一些饑民,暫時借以求活;如果派兵征剿,說不定真會激成民變。
“麥熟則散矣;萬一猖獗,某執其咎!”(同注十一)錢泮以身家性命,向巡撫保證。
於是錢泮檄所在群縣開倉賑民,布告流民,隨地安集,不咎既往。但倘若麥熟仍不歸農,即為真盜。流民見到這些措施,紛紛放下武器,事情隨即平息。類此,但求保民,不計個人前途和利害的措施,不勝枚舉。
夏秋之交,《停雲館帖》卷九《元名人書》上石。刻工之外,文府上下也是一番忙碌。
這部曆代名人書帖,文徵明和兩個兒子經營已近二十年,可惜鐫工章文,日漸沉溺賭博,賴吳鼒、溫恕等為繼,否則進展當更為順利。
文氏父子選帖精嚴,偽跡、劣品獨少,較之他帖,不可同日而語。就鐫工而言,也神采清勁,世罕其匹。
《停雲館帖》,共分十二卷,依序為《晉唐小字》、《唐摹晉帖》、《唐人真跡》則占兩卷、《宋人書》三卷、《元名人書》兩卷、《明人書》三卷。這一年所刻即為元名人書的第二卷,也就是總卷數第九。
對避寇吳門適逢其會的王世貞而言,元人書中,他最欣賞的是第八卷的趙孟頫書;他所留下的評語是:
“第八卷為吳興趙文敏書行草尺牘若幹首,遒媚清麗,妙有晉人風度。小楷常清經、千字文各一篇,精工之極,妙逼黃庭、洛神;唯凡骨未盡換耳。昔人謂之‘儀鳳衝霄,祥雲捧日’;又雲‘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裏,舉(疑漏世字)無其敵’;真知言哉。”(注十二)
如果一切順利,明年第十卷的祝枝山書亦可上石。三十三年秋王世貞離蘇北上前,曾見過祝枝山於嘉靖四年九月為文嘉所書的《古詩十九首》真跡。他認為清圓秀潤,風骨不凡,在王獻之之下,卻在李懷琳、孫過庭之上。
第十二卷,將以文徵明書壓軸。以前所刻各卷,為了存真,均由文彭、文嘉兄弟親自摹勒。兩兄弟當然希望全部《停雲館帖》,均能早日完工,了卻父親一件心願:但,最後一卷,直至嘉靖三十九年,文徵明逝世的次年,始得問世,也不能不說是美中不足。
初秋十日,文徵明完成仿吳鎮山水詩翰合冊,潑墨濃潤,筆法蒼勁。沈周在日,對勝國四家,推崇備至,曾有仿梅道人吳鎮長卷遺世,論者以為文徵明此冊,雖說仿梅道人,實則是仿透過沈周所詮釋的吳鎮筆墨。沈、文師徒畫,世所貴者,為“細沈粗文”;此冊可謂“粗文”一格。
一個月後的八月初十,另一卷“粗文”風格的《溪山高逸圖》問世:
絹本、墨畫,在溪山深曲之處,賓主坐談於茅屋之間。溪中扁舟,飄然而至。幅後行書杜甫《秋興》詩八首: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八首之四)
放眼西北、東南的寇氛和朝政,古今境況何其相似;文徵明為書至此,心中不覺黯然神傷。兩年來,蘇州城門往往一閉經月。朝中已為嚴嵩、聶豹、趙文華之流把持,東南海疆則頻頻陣前換將。稍有作為者,殺戮、撤換隨之而至。畫此畫,錄此詩,不知文徵明有意或是無意。
在這烽煙彌漫的一年中,文徵明有幅高、寬均不及二尺的墨畫。畫中雖具年款,卻未署月日,從圖景和詩意判斷,應係深秋初冬之際。夾岸紅葉,林木蕭條,長河回環,予人一種離別的惆悵。
人到高齡,作別好友時感慨特別深,總有一種後會難期的愁緒,縈繞胸中:
“五十年來賓主情,忍看執手別柴扃,秋風寂寞陳蕃榻,荒草依然茂叔庭。千裏去來頭總白,一樽相對眼猶青,臨行為寫吳楓冷,何日高蹤再此經?”文徵明於詩後自跋:“德孚弘治間處餘西塾,自是往來,今五十年矣。將歸,出舊作相示,因次韻餞行。嘉靖乙卯,徵明。”(注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