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塵無染鏡涵秋(2 / 3)

“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文徵明生於吳,長於吳,致仕後更隱居終老於吳。像乃師沈周一樣,生平所寫吳地山水無計其數,但,此際所畫,實為“老病俱至”,臥遊而作。

設色,絹本,畫計四幅,縱不過尺二,橫為一尺六寸三分,真正可以臥遊於枕上。

虎丘、石湖、天池、天平;四景皆為常遊之地,有的年年往遊;他所最鍾愛的石湖楞伽,則開年以來,便已三度登臨。隻是對九十老人而言,誰都無法確定下一次遊期。在每景分題的七律中,他對一草一木都有無限的依戀,都像是永久的叮嚀與告別:

“清陰夾道樹交加,三月江村處處花,野飯初燒燕來筍,山僧能供雨前茶。煙霏草色清波遠,暖送鶯聲翠柳斜,白首不教辜勝賞,新年三度到楞伽(右石湖)。”(同注六)

文徵明另一種少為人知的消遣,則是賭棋。

嘉靖三十四年所賦《閑興》的六首之三,便對這種閑適的生活情趣,有所描繪:

“繞庭芳草燕差池,滿院清陰樹綠離,簾卷不知西日下,自持閑客了殘棋。”(注七)

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夜,文徵明與得意門生朱朗賭棋。雨窗外望,竹影搖曳,別是一種情調。棋罷,文氏剔燈楷書《後赤壁賦》,用以償負。

“惜乎退筆作字,強澀難甚,時年八十又七,徵明。”(注八)

徵明過世後,其子文嘉為此冊作跋:“先待詔存日即應酬不暇,曾未嚐苟率落筆,然亦甚苦之。至於遣情寄興,則多得之燕閑。此《後赤壁賦》,固其所以償負局者也,楷法遒勁,政人間不複易得者,識者珍之。”(同注八)

這一則師生冬夜賭弈故事,既可以見出文徵明燕居的高懷雅致,亦可從跋中見出文氏父子相知之深。

宋箋本,行楷書的趙孟頫《文賦》卷後麵,有陳淳的一則短跋:

“右鬆雪翁書文賦,精妙無容贅言,乃餘家舊藏物也。別去二十餘年,無日不在夢想,今得於於舜凝香閣再見,恍若隔世事。於舜好古博雅,最所珍重,此卷其得所矣,吾何憾焉!嘉靖壬寅冬暮,白陽山人陳道複。”(注九)

壬寅,嘉靖二十一年,兩年後的孟冬,陳淳即回歸道山。

對文徵明而言,趙孟頫乃其終生崇敬的書畫家,陳淳是他得意的弟子,麵對《文賦》卷時,心中自有無限的感慨。

陳淳失去家藏舊卷,二十年間無日不夢,其心境不難體會。而他的一句“此卷其得所矣,吾何憾焉”,不失為達者胸懷。文徵明不得麵對這位才氣縱橫,有三世情誼的高弟,轉眼已十二三載,如今趙書《文賦》為石川子所藏,文氏睹物懷人,情何以堪!

鬆江普照寺,是《文賦》作者陸機(士衡)的故宅,文徵明屢有鬆江之行,諒曾憑吊。前有洛陽令俞焯題“三王去後久無人,文賦書來筆法存,深得晉人波撇意,風流氣象見王孫”,文徵明有先得我心之感。由此使他聯想到趙孟頫一段論書的話:

“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書法雖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同注九)

趙氏初學《孟法師碑》,晚學李北海,均有出藍之譽。從文賦結字用筆之精到,文徵明斷定為趙孟頫中年得意筆。他的結論是:

“昔胡汲仲謂子昂書‘上下三百年,縱橫一萬裏,舉世無此書’,非過論也。嘉靖丙辰七月七日文徵明跋。”(同注九)

距丙辰七夕一個半月之後,《文賦》卷傳至長興劉麟尚書的“神樓”之中。劉麟飽覽勝國前賢遺墨之外,對文徵明的跋文和字,也異常留意。

劉麟對趙孟頫書法的仰慕不下於文徵明,他說:

“書學自王右軍以降,乃有吳興趙承旨。研窮奧妙,數百年操觚之士,鮮克追步。”(同注九)

不過他以為趙孟頫的書學成就,並非如某些人所讚歎的,純出於天才流露,未可學而能之。劉麟以趙氏向僧人淳乞得《蘭亭帖》為例:趙孟頫求得《蘭亭帖》後,舟載北上,且臨且跋,短短月餘,便得跋一十三篇,其用功之勤,可以想見。

他又舉《文賦》中描寫才士作文的艱辛過程,印證無論文學、墨翰的成就,都非幸致:

“其始也,皆收視反應,耽思傍訊,精鶩八極,心遊萬仞。”

此外,劉麟更由文徵明跋中,引發他對《樓居圖》和《神樓圖》作者的無上景仰:

“衡山文翰詔,今之異人。駸駸九十,方瞳炯炯,上下鍾王米蔡,無乎不善。局中學者,必由承旨以求右軍,吾則由翰詔以求承旨,不亦可乎!”(同注九)

這位高齡八三,悠遊於溪的老尚書劉麟,囑托《文賦》藏者石川子返吳後,先為致意文徵明,不久他將北上,像趙孟頫向淳和尚乞蘭亭那樣,乞書於文氏,使其能借“金丹”以換凡骨。

三十五年的七月,東南倭亂局勢,依然撫剿未定,混沌不明,人心惶惑難安。文徵明雨中所作山水小幅,不由得使人聯想到某些象征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