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塵無染鏡涵秋(3 / 3)

近景的平台上麵,古木、柴籬、孤獨的茅舍。一個紅衣人展書而讀,頗富“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詩趣。中景為坡石、板橋和急湍的溪流,有人張傘從板橋上疾行而歸,和讀書人成為動與靜的強烈對比。平灘遠樹,則盡付一片朦朧之中,橋外彎彎曲曲的溪岸,對衝激的溪水,似乎有穩定和平衡作用,也別有一種寧謐的氣氛。通幅以水墨為主,除讀書人衣著之外,隻在沙灘、茅屋和樹幹上,染少許淺絳。文徵明自跋:

“嘉靖丙辰秋七月既望雨中作,徵明時年八十有七。”(注十)

在風雨中保持一份專注和寧靜,是讀書人的定力;但也未嚐不是一種無奈。

不過,到了這年中秋以後,太平終於等盼到眼前。

有關嘉靖三十五年中秋,文徵明書畫《赤壁賦》卷,筆者所見資料有三則:

一、周道振《文徵明年表》載,嘉靖三十五年“中秋日,倭患稍平,畫《赤壁圖》並書賦。”

二、周道振《文徵明書畫簡表》頁一五五載:“作《赤壁書畫卷》,《嶽雪樓》著錄……末識‘嘉靖丙辰中秋,倭平,書於停雲館中,徵明。’孔廣陶跋。”

三、江兆申《文徵明與蘇州畫壇》頁二六〇:“中秋,倭平,作書畫《赤壁賦》卷於停雲館中。倭寇自杭西掠,直犯南京,趨無錫、滸墅,曆時八十餘日,始為官軍所殲。”

多少年來,倭寇和海盜倡亂,蘇州一帶兵連禍結。年近期頤的長者,好不容易盼到太平來臨,又時值佳節,為書作畫,以誌內心的欣慰,不但合乎情理,也不失為藝壇佳話。唯證諸史冊,在倭患平息的時間上,似乎稍有出入,值得加以推敲。

前列三則記述中,一致載錄“中秋,倭平”的文氏畫跋;但實際倭平的時間為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據《鹽邑誌林》、《明代平倭史實》所載,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張經和李天寵為趙文華、嚴嵩構陷,被逮入京。胡宗憲以僉都禦史代李天寵為浙江巡撫,後又擢為兵部侍郎代總督。在他的策劃下,計誘盜首徐海、陳東等相互攻殺,然後再會合各路兵馬,一舉圍殲江浙一帶的倭寇和海盜。七月二十九日發兵,八月二十五日倭平。捷上,朝廷於是年九月,舉行告廟大典。從進兵、倭平至告廟,三者無一巧在中秋。

至於江兆申書中所附擾杭倭寇流竄及受殲過程,為嘉靖三十四年之事。

綜據《明史》《曹邦輔傳》及《日本列傳》(注十一):

嘉靖三十四年七月,倭寇六七十人,從杭州北新關向西剽掠淳安,突徽州歙縣……過涇縣、南陵,燒蕪湖南岸。

大約八月左右,奔太平府、犯江寧鎮、直侵南京……地方官吏,有的按兵不動,有的縱酒失機。不過,當賊眾由溧水,劫溧陽、宜興時,聞任環與俞大猷兵出,一晝夜間奔行一百八十裏。在此一役,文徵明的好友,也是玉女潭、玉陽洞天等勝景辟建者史際,亦曾於宜興募勇邀擊倭寇。

九月,逃抵武進和無錫一帶的倭寇,終被應天巡撫曹邦輔指揮下的官軍追至滸墅,圍殲於楊林橋;《日本列傳》中特記:“此三十四年九月事也”。這股倭寇共計八十日內,流竄數千裏,中國軍民死傷幾達四千人。

由於筆者未見清孔廣陶所撰《嶽雪樓書畫錄》,不知所附倭寇流竄過程究竟以何為據。因為上述時間上的差距,關係到著錄中文徵明八十七歲中秋所作《赤壁書畫卷》的真實性。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即江浙一帶倭平之日,文嘉在沈周臨《梅花道人秋江晚釣圖卷》上題:

“一月散千江,千江同一月,欲知本來性,空明自昭揭。”(注十二)

沈周臨此畫,為弘治五年,時已六十有六,文嘉之父徵明,年止二十三歲;算來這幅秋江晚釣臨本,存世已有六十四年之久。

沈周筆法蒼勁,不但接近梅花道人,頗有董巨遺意。題詞則更豁達瀟灑,饒有禪意:

“斜日映江皐,波影迢迢,恠他疏樹葉蕭騷,似伴老夫雙短鬢,物弊人凋。放個小漁舠,順落秋潮,笛聲閑送月兒高,料得無人來和我,且自逍遙。”(同注十二)

“笛聲閑送月兒高”;不知是否夙緣?沈周這幅臨作後來竟為高僧“月江上人”所得,月江一名“覺上人”。月江以畫請吳中名士題詠,袁袠、彭年、王庭、王穀祥以及文氏父子,皆在受邀之列。而眾人所賦,也都以“月江”和禪理為中心。

文徵明題在文嘉之後,所不同者為七律,而非五絕:

“月印千江不盡流,江清月白兩悠悠,澄來夜色金精溢,散卻寒芒玉氣浮。萬頃不波天在水,一塵無染鏡涵秋,道人悟取原來性,滿目風煙一釣舟。”(同注十二)

沈周之畫,文氏師生父子之詩,六十六年後集於一卷之上,是否也算一種夙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