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輝煌、杯盤狼籍,文徵明在孫曾一片恭喜稱壽聲中,度過了嘉靖三十六年的除夕。易去桃符,翻開新曆,已經是年高八九的老人。他在《戊午元旦》中寫道:
“黃鳥風簷遞好音,白頭窗下整冠巾,喜聞海上烽煙息,又見人間日月新。霽景勝輝金勝曉,暖痕霏雪玉梅春,何當載酒尋芳去,綠滿郊原草似茵。”(注一)
老年的文徵明,每到冬天,往往纏綿病榻,隻要春天一到,梅花吐蕊,他的病也就不藥而愈,他自覺像草一般,春天一到,自然萌出嫩芽。嘉靖三十七年春天,不但沿海烽煙已息,天暖得早,花開得也早。文徵明畫興、詩興很快地勃發出來。“初春書事三首”,描寫他早春的生活情趣,更像發自他心中的樂曲:
“流雪冉冉度湘簾,綠映輕衫草色鮮,淑氣熏人淹宿酒,花香入夢惱春眠。影搖鎖影霏霏日,篆嫋爐熏細細煙,門掩紅塵無過客,自臨南牖了殘編。”(三首之一)(注二)
“門掩紅塵無過客”,固然也是宴居一樂,但是良友不至,心中也別有一種落寞。往年正月,門弟子、王庭、張氏兄弟,總會詩酒雅集,吟詠盈卷。這一年風流瀟灑,善詩而又搜集徵明詩不遺餘力的張獻翼,避居石湖治平寺讀書,感覺中仿佛缺少了一個知音。三月八日,文徵明特別以行書抄錄《丁巳除夕》、《戊午元旦》等近作,寄上方山治平寺,款:“徵明詩帖子,上幼於文學至契,三月八日。”(注三)
張鳳翼在治平寺讀書日久,使文徵明和文彭時常想起經營石湖精舍,經常和蔡羽、王寵居山讀書、石湖泛舟的往事。
嘉靖十七年初秋,張鳳翼從寺中得到一幅陳淳的《石湖圖》,拿給文徵明共賞。文徵明稱讚良久,欣然也有技癢之意,張鳳翼遂出紙墨請文徵明揮毫。信宿之間,也完成石湖清勝圖一幅。對張鳳翼而言,真是如獲至寶。嘉靖三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離作圖已經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張鳳翼持圖求題,文徵明找出詩集中所詠石湖詩篇,如《遊石湖》、《京師歸初泛石湖》、《再泛》……各錄一遍(注四)。這眾多石湖詩,簡直可以刻成一部《文徵明石湖詩畫集》。其後,張鳳翼又持卷請王穀祥、袁尊尼,各錄石湖詩多首。尤其希望曾與王寵同在石湖讀書的文彭和文嘉題詩,但還沒有適宜的時間。
著錄中,另有一件有關石湖圖與詞的記載:
嘉靖三十七年暮春,陸師道兄弟做東,邀請文徵明等吳下名士泛舟石湖。酒筵中,有人出示祝枝山外公徐有貞(天全)的遊山詞,文徵明欣然次韻,調寄滿庭芳:
“岸柳霏煙,溪桃炫晝,時光最喜春晴,風暄日煦,況是近清明……”(注五)
“春日承子傳禮部,邀遊石湖,坐客出示天全公遊山詞,因次韻,邀諸君同賦,詞寄滿庭芳。昨來叨擾廚傳,謹此奉謝!徵明頓首上。令弟子行同此。”(同注五)
陸治為《石湖圖》,煙樹溪橋,帆檣迤邐,一抹遠山,映帶湖中。款:
“嘉靖戊午三月,陸治為五湖先生作。”與文徵明的滿庭芳,成書畫合璧。
這可能是高齡八十九歲文徵明今生最後一次石湖之遊,其紀念價值,不難想象。
文徵明識謂《邀諸君同賦》,顯然,是日吳下名士所賦滿庭芳必有多闋。但卷中,徵明詞後,則為辭世已達二十四五年的王寵所書《石湖八絕句》、彭年《夏日奉陪衡翁石川海峰胥江元洲幼海諸公雨後石湖臨泛》倡和詩多首,及周天球《從衡翁元洲諸公石湖臨泛》倡和之作數首,與所邀和的滿庭芳毫無相關,因此,此一書畫合璧的真實性,不免可疑。
春居無事,有客持前朝錢舜舉所畫荔枝圖相析賞。圖中有陵陽牟獻之七絕一首,頗富情趣:
“紅棉花底聽春歌,我為東坡織絳羅,一百餘年前後事,詩思畫筆等閑過。”(注六)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文徵明隨口吟哦蘇東坡的名句。吟哦,吟哦,他忽然若有所思的沉默下來,從這位嗜荔枝如命,宦途坎坷,半生顛沛的大文豪身上,聯想到曆代帝王往往由於一己所好,致使多少官吏百姓,為之奔走塗炭。
蘇東坡嚐畫朱竹,文徵明亦多同調。前後赤壁賦,他連寫帶畫,更是無計其數。蘇東坡當日借題發揮,寓意深長的《荔枝歎》,他倒是首次命筆。文徵明稍加思索,隨吟隨寫:
“十裏一置飛塵灰,五裏一堠兵火催,顛阬仆穀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遊……”
漢和帝永元年間,進貢荔枝來自交州,臨武長唐羌(伯遊)上疏言進荔枝苦況,和帝即罷荔枝之貢。但李林甫諂媚唐明皇、楊貴妃的結果,則如杜牧《過清華宮》詩所描寫的: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景象。杜牧、蘇東坡之詩,正是先後輝映。不過,東坡之詩,尚有更進一層的現實含義;他想像唐羌一樣,犯顏直諫,期能開悟時主,罷除官茶和牡丹花之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