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救贖(1)(1 / 3)

2072年12月24日12月24日的夜晚。

這個夜晚被稱為平安夜。

據說,在這個夜晚,聖誕老人將乘著麋鹿拉的雪橇,將禮物送進千家萬戶。

在第二天,是一位神聖的孩子誕生的日子,而這個孩子的誕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為了慶祝那孩子的誕生,每個人都將收到屬於自己的禮物。

據說,這是上帝定的規矩。

在歐洲人用大炮打開查尼斯的大門之前以及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查尼斯人並不知道這個規矩。而等到查尼斯人知道這個本來隻屬於基督徒的節日後,又過了幾乎小半個世紀,這個節日才流行開來。

這很有點奇怪:絕大多數查尼斯人的意識中並沒有基督的位置,對於不信基督的人來說,聖誕節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這個本不屬於他們的節日,人們有了放縱的理由,而商家也有了賺錢的機會,這就足夠了。

建康市區的街頭一片輝煌。

這個平安夜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夜晚。黑暗,寒冷,並且因為昨天的大雨而充滿陰沉的濕氣。這也並不妨礙人們享受節日的快樂。人們穿著厚實保暖的冬裝,興高采烈地互相慶祝明天那個他們並不崇敬的聖人的誕辰。

“平安夜快樂!”人們互相祝福道。雖然在前天,人類世界第一次站到了滅亡的邊緣,但著也並不妨礙人們彼此祝福。

天網事件。

貝金時間12月22日晚上22時,華盛頓時間12月22日上午10時,美國的軍用戰略核打擊/防禦係統“天網”因為不明原因失去控製,向俄國發射了核導彈。

當然,導彈沒有落到俄國境內,被美國人自己的NMB給攔截了下來,但是俄國的自動導彈防禦係統已經作出了反應。

距離全麵核戰爭真的隻有一步之遙,但不管怎麼說,戰爭沒有爆發。於是在短暫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後,人們便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的聖誕節和即將到來的新年上。

在市中心的朱雀湖公園,一棵高達50米,掛滿彩燈的聖誕樹為整個朱雀湖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但即使如此,它依然在遠方的紫光塔所散發出的光芒麵前黯然失色。作為世界十座最高建築之一,高度超過400米的紫光塔如同一座溫暖而明亮的光柱,傲立於黑暗的天地之間。在這燈火通明的繁華都市中,人們快樂地漫步於街頭,享受著繁華與富足。

而在這片繁華的燈火之外,在那都市文明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市郊,平安夜的最後一輛垃圾車駛進了一座垃圾填埋場。

還沒等那輛垃圾車在這個充斥著惡臭與病菌的垃圾之地停穩,一個生物便立刻爬了過去。

這個生物看起來非常古怪。嚴重扭曲的脊椎使她的背脊高高隆起,呈現出一種古怪的姿勢。使她完全無法直立起來。嚴重變形的頭骨使她滿是傷痕和淤泥的麵孔看起來完全不像人類。當她像動物一樣用骨瘦如柴的前肢朝那垃圾車爬去時,一雙嚴重萎縮,幾乎不到手臂一半長度的腿虛弱無力地拖拽在身後,仿佛兩條腐爛的樹枝。

在生物學角度上,這個生物是一個雌性的人類,年齡大約16—20歲之間,但由於幾乎從一出生就開始忍受的虐待和營養不良,使她的體型隻相當於十多歲的兒童,而她的智力更萎縮到了近乎動物的程度。

她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異常嚴重的先天畸形剝奪她作為人類所應具有的幾乎一切屬性。她擁有的隻是最基本的動物部分。被唯一能夠證明她是一個人類的東西,幾乎就隻有包裹在她身上的那團爛布而已。她甚至不會說話。

但她仍然是人類。

人類的遺傳基因賦予了她高度的思維能力和記憶能力,即使沒有人教導於她,但她依然保留了這作為人類與生俱來的才能。

她擁有記憶。她能夠回憶起自己的生命。自己生命中最早期的記憶是一個貧困的鄉村,貧瘠的土地,被汙染的辛辣空氣,以及包括她親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內的所有人的欺辱和虐待。她忍受著饑餓、毆打和侮辱,僅此而已。

她的父母沒有給她起過名字,也沒有教給她說話。她像豬一樣被養大,等到六七歲的時候,她那詭異的身體特征已經足夠明顯,可以作為乞討工具出售了。因為對於像她這樣的畸形人來說,唯一的用途就是作為乞討和畸形人展覽的道具。於是有一天,她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和幾個陌生人說了幾句話後,便被人塞進麻袋,丟進一輛破舊的汽車中。而在那汽車上,還有其他幾個畸形人。

她和其他畸形人與一堆亂七八糟的貨物堆在一起,被運往繁華的東部城市。汽車,火車,然後又是汽車。車廂中憋悶而黑暗,充滿了惡臭。一些人死在途中,她也差點死去,但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接著,她被另一些人買走,然後開始在街頭乞討。在忍受饑餓,疾病和毒打的同時,她還在忍受其他乞丐和畸形人的欺負和侮辱。雖然身體嚴重畸形,但她也是個女人。於是很自然地,在被毆打虐待尋開心之餘,她也成為了其他乞丐和畸形人發泄獸欲的對象。

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她忍受著一切。

過了幾年的時間,在被轉賣了幾次後,她來到了這個大城市。又過了幾年,她得了一場大病,奄奄一息,於是她就被丟進了這個垃圾場裏。

但是她沒有死。

奇跡般地,她活了下來。

和所有的生命一樣,她希望能夠生存下去,哪怕沒有意義,哪怕沒有幸福和希望,她也希望繼續生存下去。

於是,她棲息在這個充斥著惡臭和病菌的垃圾場中,靠吃垃圾而活了下來。

似乎是上帝的意誌,她活了下來,一直活到這個平安夜。

但她快要死了。

這幾天她非常虛弱,持續數日的高燒令她神智不清,並且無論怎麼休息都感到非常疲倦。但是在寒冷與饑餓的驅使下,她依然支撐著在黑暗的寒夜中尋找食物。垃圾場中寒冷,潮濕,並且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和致命的病菌。但她早已習慣了這些,並且適應了這些。當她發現那垃圾車駛進垃圾場時,還沒等那輛垃圾車停穩,她便立刻朝那堆即將傾瀉而下的垃圾爬去。

那堆垃圾幾乎把她淹沒,熏天的惡臭足以使人窒息,但她在垃圾場中已經不知生活了多久,以至於已經完全習慣了這些。

她在惡臭熏天的垃圾中翻找著,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生滿黴菌的剩飯,滿是淤泥的菜葉,腐肉,以及一切可以吃但人類絕不會吃的東西。

新年將至,人們花錢也變得大手大腳起來。而她也因此找到了更多的食物。

半隻吃剩下的肉包子。幾塊餅幹。一小塊發黴的麵包。幾個腐爛的水果。

甚至還有一大塊腐爛的肉。

那肉上沾滿了泥漿,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但她並不在意。她立刻像野狗一樣狼吞虎咽起來。幾隻肥大的蛆蟲揚起頭來,憤怒地抗議她侵犯了自己的權力,然後也被她一口吞下。

她嘴裏咀嚼著,手上卻一直沒有停頓。她的動作必須盡可能地快,因為雖然是在這黑暗而寒冷的夜晚,依然有拾荒者活動。她必須在那些拾荒者到來之前找到盡可能多的東西。

很多拾荒者也在靠這堆垃圾維生,他們搜集仍然可以賣錢的東西,她垃圾中可以賣錢的那部分不感興趣,隻是想找一些能夠吃的東西,但腐爛的食物同樣可以賣錢——作為飼料。於是那些拾荒者隻要一發現她,總是會毫不客氣的連踢帶打,把她趕得遠遠的。而等他們翻完,基本上就找不到什麼食物了。

但即使如此,她卻又不得不時常停下來休息,雖然被碎玻璃劃傷的右腳已經不再疼痛,但她卻總是覺得非常累。

垃圾場中什麼危險的東西都有,因此當她爬來爬去時難免會弄傷。但她在垃圾場生活了不知多久,使她對傷痛和細菌產生了很強的抵抗力,以往沒有哪次導致的感染真正威脅到她。

但是這一次,問題似乎真的有點嚴重。

幾天前,她的腹部被玻璃片戳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口子,甚至可以看見內髒。從來沒人教過她怎樣處理傷口,但她還是本能地找了塊破布把傷口包裹起來。

但卻沒什麼用。在劇烈的疼痛中,傷口的膿液滲了出來,把包裹傷口的布弄得透濕。但她早已經習慣於忍受饑餓、疼痛與寒冷,於是她就這樣忍受著,一邊因為痛苦而抽泣,一邊拚命支撐著,繼續在肮髒和惡臭的垃圾堆中尋找食物。

疼痛時不時便得劇烈,傷口的情況仍在繼續惡化,她痛得打滾,痛得縱聲哭喊,但就如同她記憶中的任何時候一樣,沒人在意過她。

誰會去在意她呢?在意這個棲息在垃圾場中,以垃圾為食的畸形人?她自己也從未指望過這一點。

幾天以後,那疼痛逐漸消失了。

傷口周圍已經一片烏黑,附近的神經已經壞死了。

她對此倒是無所謂,但是隨著疼痛的消失,她開始發高燒,並且異常疲勞,總是突然陷入昏迷狀態。

不過她還是無所謂。從她擁有記憶時開始,在她那飽經虐待和痛苦的生命中曾經忍受過無數次類似的病痛。從來沒人在意過她,從來沒人救治過她,每一次她都是憑借強烈的求生意誌和強韌的生命力從死亡線上獨自掙紮過來,她覺得這一次她應該也能支撐過去。

她不知道敗血症是什麼東西。

她在那車垃圾中不停翻找著。突然,她發現了一個被砸破的玻璃容器。那容器很小,但卻很精致,兩端由塑料和金屬製成,看起來似乎是某種電子設備。在其中一端的頂蓋上,印刷著幾個即使在在黑暗中依然閃閃發光的大寫字母:

SEERS。

她並不認識字,因此當然不會知道這幾個字母以及下麵那一行小字“Self-EnginableandEvolvableandReproduceableSynquantanoids”是什麼意思。那對於她來說隻是奇異而且毫無意義的花紋而已。她檢查了一下,裏麵還殘留著一點略帶腥味的粘稠液體,但除此之外就沒有東西了。於是她隨手把那容器撥到一邊,繼續尋找食物。

然後她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它看起來像是一條蟲子,或者一條蚯蚓,但卻又粗又短,並且有她的手指那麼大。而最令她驚奇的地方是:那蟲子的表麵是絢爛的銀色,通體如同鏡子一樣光滑,她甚至能在那表麵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它看起來沒有前後之分,前後兩端完全一樣,看不出頭和尾的區別。事實上,這蟲子的表麵沒有任何特征,沒有頭,沒有嘴巴,沒有腹足,沒有體節,一片光滑而完美的銀色鏡麵天衣無縫般覆蓋著整個軀體,如同一滴水銀。

她小心地去觸摸了它一下。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暖暖的,摸起來非常舒服。更奇妙的是,在她的手指劃過之處,竟浮現出一道微弱,但卻如同彩虹般色彩變幻的美麗光帶。

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蟲子。

她將那奇怪的蟲子小心地捧在手中,欣賞著,把玩著,然後她注意到那蟲子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是不是好久沒吃東西了?

又過了一會,她聽到其他拾荒者的聲音,於是她把那蟲子小心地放進自己的衣服裏,帶著從垃圾堆裏找到的食物爬回自己的藏身處,一堆破布和爛紙。

她試著想喂那蟲子吃點什麼,但那蟲子什麼也不吃。她仔細看了半天,連那蟲子的嘴巴在哪裏都找不到。於是隻好作罷。

接著,她注意到,在它那鏡子般的銀色表麵上,開始流動著某種變幻無定的紋路。彩虹般的七彩圖紋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但卻絢麗的光芒。

就在這時,一架直升機轟鳴著地掠過黑暗的天空,用熾烈的探照燈掃視地麵。但她並沒有在意,更沒有把那架直升機的出現和她撿到的那條銀色的蟲子聯係起來。

在疲憊、困倦與高燒中,她將那蟲子塞進衣服,然後漸漸失去了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感到那蟲子正在她的衣服裏蠕動著。

2072年12月25日

當第二天她蘇醒過來時,發現本來已經失去知覺的腹部一陣奇癢。在那用來包裹傷口的破布下,那蟲子附著在她的傷口上,毫無特征的身體下方伸出無數細長的纖毛。那些纖毛像植物的根須一樣深入傷口內部,吸食著裏麵滲出的膿液和壞死的體組織。

她伸手扯了一下。蟲子紋絲不動。

她用力扯了一下。

蟲子被從傷口中扯了出來,但一大塊外皮連同從那部分伸出的根須卻依然留在傷口中。雖然那根須十分纖細,但卻又如同尼龍繩一樣結實。它們從那蟲子的身體下方伸出,延伸入她的傷口深處,與血管、肌肉、神經和內髒混雜在一起。

蟲子被扯破的部分流出了一些黏液,令她感到一陣害怕,擔心自己會不會把那蟲子給弄傷了。但她很快就放下心來:那蟲子的銀色表皮下方還有另一層結構,剛才受損的隻是表麵部分。而當她忐忑不安地試著將那蟲子放回傷口中時,幾乎在那蟲子與留在傷口中的殘留部分接觸的一瞬間,就和脫落的表皮重新接合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她把傷口連同那蟲子一起小心地包裹起來,爬出藏身之地,繼續在垃圾堆中尋找食物。

她找到了一些菜葉和一些被丟棄的食物。當她開始吃的時候,她打開包裹在腳上的破布,發現那蟲子的體型已經明顯增大了,似乎是從她傷口的膿液中得到了養分。

她很喜歡那條蟲子。每當她開始停下來享用從垃圾堆裏找到的食物時,總會打開裹在腹部的破布,欣賞那蟲子吸食傷口中滲出的膿液。隨著體型的不斷增加,那蟲子銀色表麵生出了更多的纖毛或根須,深入她的傷口深處。不僅僅是膿液,甚至連傷口周圍的肌肉都在逐漸融化,成為那蟲子的食糧。她對此倒是不在乎,因為反正感覺不到疼痛。

這不是正常人麵對這種情況時應該有的反應,但出於某些原因——可能是變形的頭骨導致的腦部構造異常——她的精神在很多方麵和她的肉體同樣畸形。那奇怪的異類正在蠶食自己的血肉,僅僅是因為自己感覺不到疼痛和對方有個還算漂亮的外表,她就接受了那怪異的生物,並且對此感到高興。

那蟲子不斷生長,每小時都在生長。到了日落時分,通過不斷吸食她的體組織作為養分,那蟲子的形體已經增大了至少一倍,行動也變得靈巧和迅速起來。雖然身體和其他蠕蟲一樣柔軟,但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它甚至可以像蚯蚓那樣跳起來,而且跳得很高。

但是就在這時,她卻變得越來越衰弱。

她持續發高燒,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長時間地陷入昏迷狀態。

當夜幕降臨時,她終於再也沒有力氣覓食。她蜷縮在一堆破布中,忍耐著高燒和致命的疲倦,一動不動。偶爾有幾個拾荒者走過,看了她一眼,然後走開。

有什麼奇怪的呢?在這個垃圾場中,經常都會有拾荒者死去,死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被新的垃圾掩埋,最終,成為這堆垃圾的一部分。

她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