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想一下,他這種做法愚蠢透頂,風險遠遠大於收益。但他總覺得除此之外還有某種合乎邏輯的理由驅使他這樣做,隻是想不通那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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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他找到一個自動售貨機,在試閱欄看了一本《時代》雜誌後,伍德才算明明確確弄清楚那個理由到底是什麼。
那本雜誌的封麵:阿爾伯斯汀公司的彭羅斯三杆形商標和總裁羅伯特.阿爾伯斯汀。
那本雜誌的頭版標題:“人工生命:即將到來的進化”。
這個標題來自杜耐.法默和阿萊塔.拜林在1992年發表的一篇論文。報道的內容就是介紹當前各大主要高技術企業正在人工生命這一人工智能的新領域進行的激烈競爭以及最新進展。
報道本身沒什麼新鮮東西,無非就是天花亂墜地吹捧阿爾伯斯汀公司的技術實力如何強大,已經取得的技術突破如何重要,以至於把其他同類企業遠遠甩在後麵。用來造勢的槍手文。阿爾伯斯汀公司在宣傳方麵投入了大筆經費,伍德知道這一點。
問題是那些“其他同類企業”。
除了阿爾伯斯汀公司以外,世界上有很多類似的企業正在這一領域進行競爭。
這意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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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斯汀公司確實已經站在了人工智能技術革命的最前沿。
但也不過是最前沿,而已。
世界上並不隻有阿爾伯斯汀公司一家企業致力於這方麵的研發。世界各地還有許多與之類似的企業,全部都在資助著類似的研究項目,類似於SEERS的人工生命和生物量子處理器技術。阿爾伯斯汀公司隻不過是走在最前麵的一家而已。
實際上阿爾伯斯汀公司在這方麵算是小字輩,急於取得突破,所以才會那麼痛快地給伍德立項撥款。
就算銷毀SEERS又怎麼樣呢?必要的技術都已經有了,類似於SEERS這樣的人工智能產品總有一天,並且不會很久,最多10年。
在天網事件後,各國肯定會立法限製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但那不會有什麼作用。利益的驅使會繼續推動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究,並且這還涉及到國家實力和競爭力。這是個自然選擇的問題——如果哪個國家願意自我閹割禁止人工智能技術,那麼肯定會被其他不願意自我閹割的國家超越、壓製、盤剝、掠奪、支配乃至**裸的吞並。
事情就是這樣。即使伍德當時服從命令銷毀了SEERS,以後還會有人做類似的事。未來總有一天,10年後,20年後,甚至100年後,類似於SEERS這樣的人工智能技術還是會出現,然後做出不知什麼事來。
這是曆史大趨勢,就是那種被稱為曆史必然性的東西。事情總會發生,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
既然無法阻止,那幹脆就由自己來創造曆史吧。這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於是伍德就這樣做了,並且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不過無論如何都不會很好。
這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的決定,現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把事情盡可能鬧大。
事情鬧得越大,他的安全越有保證。SEERS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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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雨勢越來越小,根據公共電視上的天氣預報,大雨將在18時左右停止。該找地方過夜了。伍德大大地擤了一把鼻涕,把手紙連同最後一粒SEERS種子丟進一條小溪裏,8粒SEERS種子全部投放完畢。和SEERS有關的事情總算都辦完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拖延時間到後天。
從明天開始一個多星期都將是陰天、小雨和偶爾的晴天。很快就不會有大風大雨衝散他沿途的氣味了,伍德現在有家不能回,又不願意野外露宿,於是他隨便買了幾個麵包當晚餐,把地圖上標出的過夜地點抄寫在一張紙巾上,然後前往SEERS選定的過夜地點之一。
一路上他咳嗽得越來越厲害,喉嚨和關節也越來越痛。不妙,絕對不妙,要趕快休息。
雖然SEERS提供了13個選項,但伍德選擇了那個據說是由美麗金發眼鏡修女開辦的教會。在這13個可供藏身的地點中,那裏看起來最安全。
那教會距離建康理工大學隻有兩個街區。裝修得挺氣派,但伍德沒看到有美麗的金發修女。這裏可以過夜嗎?伍德不敢問別人,怕引人注意。但接著在教堂旁邊一個他原先以為是停車場的三層建築門口看到一個招牌:羔羊庇護所。
教會公共慈善設施。免費住宿,免費夥食。為饑寒所困的羔羊們隨時可以來此尋求庇護——招牌上這樣寫的。
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地方,很符合伍德現在的需要。
伍德推門進去,然後懷疑自己是不是跑到了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候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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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麵積接近400平方米的大廳裏擠滿了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人。地上鋪著厚實又容易清理的塑料地毯,滿是煙頭紙屑空飯盒和垃圾,旁邊一的垃圾桶全都堆積如山。空氣中滿是煙味、低檔方便麵和死老鼠的氣味,還有屎尿臭味。這裏沒廁所嗎?
但是這裏很暖和。大廳裏安裝有中央供暖的暖氣,而且開得很大。靠牆擺著兩個大開水鍋爐和幾大箱紙杯。旁邊的貨架上是一堆紙箱,裏麵裝滿了散裝餅幹、火腿腸和方便麵餅——看來這就是招牌上寫的免費夥食了。伍德嚐了一下,比他預想的好吃。餅幹裏的奶油是新鮮的,火腿腸的生產日期距離現在不到一個月。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比一般社會救濟機構提供的合成蛋白質漿糊和微量元素藥片強多了。
靠近樓梯的地方有個運貨通道,兩個穿製服的人正忙著把一大車紙箱搬到貨架上,同時把空紙箱收走。這些紙箱裏裝的是散裝糖果和糕點,一群小孩子正在吵鬧著爭搶。看來這應該是教會提供的平安夜禮物。一邊的牆上還有個巨大的公共電視,正在播放無聊的菲律賓連續劇。
作為慈善機構,這其實算是不錯的,肯定比政府辦的收容站強。大廳一角還有個服務台,裏麵幾個保安模樣的壯漢正在打撲克,看來在這地方過夜,安全應該是有一定保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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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壯著膽子躲到一個人少的角落躺下,拉上大衣的兜帽,準備睡覺了。他渾身濕淋淋的,身上的大衣又髒又破,混在衣衫襤褸的人群中毫不顯眼。他不敢拿出昨晚用過的錫箔毯,怕引起注意。鞋和襪子都濕透了,但他不敢脫鞋,鞋子裏藏著錢和水銀燈的存儲芯片,在這種地方睡覺東西被偷半點不奇怪。戰壕腳這種病要腳被長時間浸泡才會出現,對付一晚的話問題應該不大。伍德懷疑自己得了肺病和關節炎,但這裏沒有免費供應的藥物。
不過這裏的地上鋪了厚厚的塑料地毯,還有中央供暖的暖氣,他自己還有電暖爐,因此倒也算是暖和。最讓伍德欣慰的是,沒人注意他,沒人盤問他。當他咳嗽時旁邊有幾個人看了他幾眼,但似乎也沒有圖謀不軌的樣子。無所謂了,隻要沒人認出他是通緝令上那家夥就行。
終於——今天終於可以結束了。伍德不停咳嗽,喉嚨和關節疼痛不止。他摸了摸額頭,滾燙。糟糕,應該是發燒了。見鬼。
但他現在太累了,太困了,什麼也不打算想,有事明天再說,他隻想趕快睡覺。
托SEERS的福,除了咳嗽發燒渾身關節酸痛難忍以外,伍德今天一直到現在都沒遇到什麼危險。
他希望母親也能安然無恙。這應該沒有問題,雖然官僚腐敗無能,但在這方麵應該有基本的判斷能力。
至於自己,順其自然吧。聽天由命。
今晚是平安夜,這裏是教堂。耶穌,你能不能幫個忙保佑我這一晚上平安無事?就算是平安夜禮物好了,OK?
同時他希望SEERS那邊也能一切順利,不然他之前受的罪就全白費了。事情鬧得越大,他的安全越有保證。
然後他迅速進入夢鄉。在睡著前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今天忘了做某件重要的事,但卻想不起那是什麼。
沒時間想了,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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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4日22時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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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SEERS已被投放。”威斯克蓋棺定論。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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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吃了塊軍用濃縮能量棒,喝了點水,含了片咖啡因含片,扭斷一個路人的脖子。他現在恢複幹勁了,於是繼續執行任務。
今天上午本來是撞了大運,隻差一點就能逮住目標,近在咫尺。但最後還是跟丟了。
目標本來已經落入他們的掌心,但不知怎地,伍德在他們的手攥緊之前從手指縫裏溜出去了。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發現過伍德的蹤跡。
很多地方都發現了殘留的氣味,但大風大雨和人群衝散了氣味的濃度和位置,無法確定方向和殘留時間,無法判斷出伍德的動向。環境對追捕太不利了,即使最先進的輔助AI也不行,即使威斯克、利普和喬比這種怪物也不行。
麒麟鎮,江寧區,長江流域,鎮江附近區域——全都被監視著,全都被找遍了。但無論九龍等人、舔食者、被喬比控製的NICS還是查尼斯警方,什麼也沒找到。目標好像憑空消失了。大雨衝走了他沿途留下的氣味,不知他到底去了哪裏。舔食者與各地警方交火,傷亡慘重,現在隻剩下4隻。
於是,一直到最後時限,他們都沒能找到伍德。
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他們的對手是能夠發動天網事件,能夠將一個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出美國,還能在兩個星期內滅絕人類的SEERS。
雖然他們手中有更多好牌,但SEERS牌技更高,規則對它有利,而且在第一局已經贏了太多籌碼。就算手中隻有伍德這一張爛牌,SEERS照樣能讓對手吃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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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任務不變,還是要盡快捉到伍德,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的,按照威斯克的推測,伍德現在很可能已經死了。這不難理解,既然伍德已經沒有利用價值,SEERS當然有理由殺人滅口,免得泄露投放位置。
“現在這階段的SEERS有能力殺死一個成年人嗎?”九龍問。
“有。神經毒素。能延時釋放的膠囊、刺絲細胞,或類似的東西。現階段的SEERS有能力製造。”
“那成本一定很高,還不能保證成功。”毫無疑問,SEERS要想成功脫身必須珍惜每一個蛋白質分子,每一個ATP分子。要製造神經毒素之類的武器,還要能延時釋放,這樣做的成本肯定很高,而且能不能成功還很難說,如果伍德運氣好沒中招的話,如果他的死亡時間沒控製好的話,反而會暴露投放位置。
“所以伍德有很大可能還活著。綜合概率40%以上。”
“如果伍德還活著,那意味著什麼?”
“兩種可能。SEERS滅口失敗,或者SEERS由於某些原因在下午16時之前被投放。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威斯克說:“那說明SEERS被投放在陸地環境,麒麟鎮、江寧區或建康與鎮江之間的某個地方。攀升時間為從現在開始80至160小時,已包含誤差。”
“為什麼可能會提前投放?”九龍問:“SEERS不是要到晚上才能生長到可以投放的程度嗎?”
“緊急情況。”威斯克說:“SEERS判斷伍德已被發現,不確定是否能擺脫追蹤,或者遇到其他意外。在某些情況下,冒險提前投放,風險更低。SEERS可能已推測出我就在附近。”
原來如此。雖然不清楚威斯克是怎麼得出這些結論的,但這似乎是個好消息。至少不用擔心SEERS沿長江跑進海洋了。
此外,“SEERS可能已推測出我就在附近”——那就是說,從昨晚開始一直不知躲在哪裏獨自行動的威斯克今天上午也在建康一帶嗎?
不過既然威斯克的智力遠超常人和改良者,那麼有辦法在幾個小時內趕過來也不是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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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盡快找到伍德。就算找到的隻是具死屍,威斯克也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找到有用的線索。
當然,如果伍德還活著就更好了,他們的行動方案也是基於伍德還活著這個可能製訂的。克拉瑪迪準備好了全套拷問器械,有把握在最短時間內得到答案。
這是為了要盡快知道SEERS的投放位置。越快越好,太晚的話情報就過期了——SEERS在被投放時已具備基本的行動能力,會跑到其他什麼地方躲起來。即使不是丟到長江裏,要是SEERS像蚯蚓一樣往土裏一鑽,他們肯定找不到。
不過另一個前提是伍德知道SEERS的投放位置,但這不太可能。SEERS肯定能預料到他們會設法通過追捕伍德縮小搜索範圍,因此也就肯定不會讓伍德知道具體的投放位置。有很多辦法,比如SEERS可以讓伍德把自己丟到路過的汽車上,然後自己決定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跳車,誰也休想找到它。SEERS的選擇實在太多了,並且每個選擇都近乎無解。
但現在他們不能認輸,越早找到伍德,就越多一分翻盤的機會。
不然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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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伍德已經沒有SEERS指揮,但要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