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處理係統在具體環境中反映出的表麵複雜性是由多個因素相互作用而導致的,比如係統中少數幾個基本參數(特別是其內存的特性)與環境需求間的矛盾。”
————紐維爾&西蒙,《人類問題求解》,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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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REST.
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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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猛地睜開眼睛,心驚膽戰,十幾秒鍾才算鬆了口氣。還好,沒被什麼人逮住。現在還沒有。
昨晚是個字麵意義上的平安夜。沒人半夜盤查,沒人吵醒他,他還在昨晚睡覺的地方,口袋裏的電暖爐和個人電腦都在,藏在鞋子裏的錢和存儲芯片也在。除了疼痛的喉嚨和關節以及頭暈腦脹以外一切安然無恙。
他想坐起身來,但沒成功。他又試了一下,頓時頭暈眼花,眼前好像有一群蒼蠅飛來飛去。過了好一陣子,他深深吸了口氣,猛地坐起身來。又一陣頭暈眼花。
喉嚨火燒火燎,關節腫痛難忍。他昨天忘了做一件重要的事,但又想不起是什麼。
現在他想起來了:去藥店買藥。
不過還好,還能動彈。走路應該沒問題。
他看了看時間,12月25日早上6時31分。
星期天,禮拜日,聖誕節,伍德的生日。
伍德的生日是聖誕節,但他並不覺得跟一個幾千年前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猶太木匠同一天生日有什麼可沾光的。更何況就算曆史上真的有過那家夥,他的出生日期也肯定不是12月25日。
不過昨天那家夥似乎還算出了點力。伍德決定,要是這事能平安收場,他一定捐獻一大筆錢給這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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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好一陣子,費了老大力氣,伍德總算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起來第一件事是上廁所,伍德拚命支撐著,小心翼翼地走進廁所。謝天謝地,廁所居然還算幹淨。
上廁所似乎花費了一個世紀,伍德返回大廳後又累得走不動路了。
雖然還不到7時,但大廳裏已經可以聞到食物的香味。大廳一頭已經擺上一排大保溫桶開始分發食物。這裏提供的是符合國際標準的救濟食品,用合成蛋白質和澱粉製作的饅頭和維生素藥片。但除此之外還額外每人供應一根火腿腸和一塊鹹菜。衣衫襤褸的人們在大廳裏排成來回幾條長隊領取食物,沒人插隊,沒人爭吵,秩序井然,讓伍德印象深刻——不過這是當然的,大廳裏至少有10個虎背熊腰神情嚴峻腰別電棒的保安嚴陣以待。
雖然饑腸轆轆,但伍德現在一點胃口都沒有。他最想吃的是藥,幾片阿司匹林就行。就算他願意排幾個小時的長隊去領個饅頭,他也很懷疑疼痛的喉嚨還能不能咽下東西。他試著發出點聲音,發現連說話都很費力。
但這裏沒有藥,他也不敢出去到外麵藥房買藥。雨已經停了,必須盡量避免外出,必須盡量避免引人注意。這時他想起以前曾聽說不少教堂會在布道會之後散發救濟品的事,今天是禮拜日,SEERS也說這位修女(還是位金發眼鏡修女)美麗又善良,那禮拜日布道會結束後說不定會有藥物發放。而且教堂就在隔壁,這麼短距離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去嗎?不去嗎?伍德猶豫了半天,決定去。太難受了,不吃藥不行。
散兵坑裏沒有無神論者,伍德開始向耶穌虔誠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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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休息一陣之後,伍德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隔壁的禮拜堂占了一個靠前排的位子坐下,等待金發修女出場。禮拜堂確實氣派,麵積足有上千平方米,雖然陳設布置不算奢華但卻顯得既氣派又高雅,哥特風格的穹頂和彩窗將禮拜堂籠罩在一片莊嚴神聖的宗教氛圍中。雖然伍德之前沒來過教堂,但他可以看出,這種檔次的教堂不是尋常地方教會修得起的。那個金發眼鏡修女到底是什麼人物?
耶穌和平時一樣被釘在講壇後的十字架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從昨晚到現在都平安無事,看來猶太木匠應該是出了力的,謝謝你啦,三克鈾。希望你能繼續幫忙,事情結束以後我會捐一大筆錢給你的。
快8點了,禮拜堂裏的人越來越多。伍德朝周圍看了看,前來聽布道的信徒普遍衣衫襤褸,都不是什麼體麵人。令伍德感到奇怪(和極不愉快)的是,來聽布道的人裏麵居然有不少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說不定還有維吾爾豬玀、西藏犛牛和高麗棒子。喂,你們走錯地方了,這裏不是糞坑。
這時自動播放的讚美詩響起,在優美的聖歌中,金發眼鏡修女出場了。
伍德隻覺眼前一亮。
不對,是“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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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金發美女!金發碧眼戴眼鏡的美麗修女!好棒!
隻見一位身材高挑金發碧眼的眼鏡修女從講壇一側款款走出,所到之處滿堂生輝。修女長袍掩蓋了她的身材,但伍德已經開始發揮想象力了。
接著他發現這修女大有蹊蹺:她的麵部特征混合了蒙古人種和高加索人種的特征,看起來像個混血兒。但她那金發碧眼卻明顯不是染的。至少黃白混血還能有金發碧眼同時還是個大美女,這種情況在遺傳學上的出現幾率不比買彩票中頭獎大多少。
更大的可能是:這是一位金發貴族(BlondeNoble)。
有跡可循。她個子很高,但塊頭卻不大,因為四肢比一般人長。膚色雪白並且異常細膩,但又不像化妝效果。還有舉手抬足間那種不太自然的動作,這些都是人工優化基因的特征——改良者的特征。雖然沒接觸過上流社會,但伍德好歹也算親眼見過幾次金發貴族,那種整體上的感覺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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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貴族。
金發碧眼是人類基因庫中的一個罕見性狀,非常稀有,而且色澤還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改變和消失。作為最美麗的人類遺傳特征,即使一個人相貌平庸,隻要擁有金發碧眼也會顯得光彩照人。於是乎,當科技發展到足以讓嬰兒天生擁有金發碧眼還能終身色澤不變的程度,很多父母都迫不及待地這樣做了。
用基因微控技術改變和強化後代生物性狀早就不是什麼技術新聞,但價錢仍然極其昂貴。就算隻是改變頭發和眼睛的顏色,起碼也要30萬美元,要想一個受精卵就成功的話價錢還得提高好幾倍(修改DNA是很精密的活計,不能保證100%成功,因此通常會要求客戶提供多個受精卵,這就需要時間,或者其他基因技術輔助)。負擔得起這種服務的人通常不會覺得這一點改進就夠了,除了金發碧眼之外當然還應該更健康,更強壯,更美麗,更聰明,更長壽——有條件的話,誰不希望自己的後代天生就出類拔萃呢?
改良者不一定是金發貴族,但金發貴族一定是改良者(至少他們改良了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雖然不是所有人都以金發碧眼為美,但風氣開了頭就會有更多人效仿,進而成為一種財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可以用來將貴族和下等人區分開來。重視階級劃分的美國社會對這此尤其敏感,因此在60年代出現了“金發貴族”這個專用名詞,用來稱呼這樣的人群:改良者,貴族子弟,年齡在40歲以下,無論人種一律擁有色澤亮麗的金發碧眼,比普通人聰明健康強壯漂亮,平均預期壽命120歲。
眼前這位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一位金發貴族(還是位大美女)為什麼會跑來平民區開教會當修女?這是查尼斯上流社會新流行的什麼消遣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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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之前沒來過教堂,沒聽過布道,也從沒覺得聖經有什麼好看的。據說有人會看得熱淚盈眶,伍德懷疑這種人要麼是神經病要麼是托兒——或者和大多數名人軼事一樣是編出來的。但如果站在講台上布道的是位金發碧眼出身高貴並且還戴眼鏡的美麗修女,伍德倒是有興趣聽。他不停咳嗽,周圍有人瞪他,幸好金發眼鏡修女不以為意,繼續布道。
今天布道的主題是新約中的撒瑪利亞人。撒瑪利亞人和猶太人,好撒瑪利亞人,第一類人第二類人第三類人,打水的撒瑪利亞婦人——全部都是伍德聽說過但又一竅不通的宗教故事宗教典故。沒有水銀燈幫忙檢索典故就是不方便,但他沒敢把她所在的存儲芯片裝回個人電腦上,現在還沒脫離險境,遇到搶劫就完了。
不過好在金發修女——金發貴族眼鏡修女——的布道水平不錯,就算沒有輔助AI伍德也能明白個大概。世界上有壞人和受苦受難的好人以及視若無睹的貴族,貴族有義務幫助好人,受苦受難的好人應該互相理解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敵視之類。
意旨不錯,動機很好,就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伍德討厭台灣人黑人墨西哥人等一切優等民族,現在尤其如此。身體不舒服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看什麼都不順眼。
有藥嗎?伍德這會隻關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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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在一個小時後結束,在下一次布道之前有30分鍾的休息時間。修女走下講台開始和信徒說話,看來她和這裏的人挺熟。於是伍德也小心翼翼地湊了上去,同時向耶穌祈禱不要引人注意,不要被人認出來。
“您好,請允許我打擾一下,就幾分鍾,”伍德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一邊捂著嘴咳嗽一邊壓低聲音問道:“我生病了,請問您這裏能給點藥嗎?”他發現自己喉嚨痛得連聲音都變了。
開始有人朝他這邊看了。伍德克製住逃之夭夭的衝動。撐住,不能逃,逃了更引人注意。
有些出乎意料,修女立刻作出了反應:“很樂意幫助您。”她說,“請讓我看看,然後很快就給您拿藥。”
修女朝他走近了幾步,伍德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靠,她比他高了大半個頭,而且近看更漂亮。接著伍德注意到周圍角落裏不聲不響冒出幾個家夥,有男有女,神情嚴肅,一看就是保鏢。
開的起這樣氣派的教會,有閑錢搞免費慈善救濟,雇得起這麼多保鏢,看來這修女應該是個金發貴族沒錯了。但是這修女舉止謙和,沒什麼架子,又不像是印象中貴族的樣子。
如果優化目的中有提升智力這一項(相當常見),改良者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先天性的精神問題,這是人為提升智力帶來的常見副作用,畢竟人腦是個非常精密的係統。那這位的精神問題是喜歡扮修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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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的閃光在修女眼鏡的鏡片上隱隱流動。她的金絲眼鏡顯然是帶HUD和攝像頭功能的,應該還有帶診斷功能的輔助AI。但伍德看不到數據線或藍牙模塊,除了鏡片就隻有一個纖細的鏡框,怎麼看也沒地方裝處理器和電源。伍德從沒聽說帶輔助AI的視覺增強設備能做成這種細框的金絲眼鏡,莫非是什麼還沒投放市場的高級貨?
幾秒鍾後,修女得出了診斷結果:“這位先生,您確實得了肺炎,還有關節炎。請您稍等一下,馬上就會有藥發的。”
“謝謝,謝謝,麻煩您了。”耶,運氣真好,有藥了。
這時不少人也過來找修女看病開藥,修女隨即去照管別人,他也不再是旁人注意力的焦點了。伍德鬆了口氣,看來經常有人在這段時間找她要免費藥,自己還不算顯得太奇怪。好險。
但是千萬別放鬆警惕。伍德提醒自己。現在他正在被全力搜捕,這會兒NICS肯定在通過攝像頭看著他,要是被認出來怎麼辦?SEERS修改了他的照片,但這種把戲隨時可能被拆穿。伍德沒有PIT,也沒有任何反刑偵知識,這裏沒有公共電視,就算通緝令被重新下達了也不會知道,就算他已經被認出來了也不會知道。
他不知道。隻能想象——旁邊有人在看他,是覺得他和通緝令上那家夥長得很像嗎?後麵有人在交頭接耳,是認出他了嗎?伍德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教堂四角那些保鏢,這裏肯定有很多人看過通緝令。通緝令上懸賞40萬元,有人認出他後怎麼會錯過機會?
也許隻是他草木皆兵,但他就是克製不住。
伍德捂著嘴咳嗽,開始琢磨拿到藥之後怎麼開溜才不引人注意。該死,早知道就不坐第一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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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鍾後,幾個穿製服的人搬進來幾個箱子,開始分發藥品。伍德已經想好了假名字,隻等他們問。但是沒人問他。那些人顯然是根據修女提供的照片而不是名單提供藥物。秩序井然,而且第一個就是發給伍德。
兩盒阿司匹林,一盒無過敏型口服青黴素,兩盒扶他林。都是很常見的藥物,但是已經夠用了。耶,好棒,有救了。伍德一拿到手迫不及待地每樣吃了幾片,不喝水硬咽下去。雖然隻是心理作用,但他頓時感覺好多了。
很好,現在可以撤退了。看來這個教會很安全,躲到明天應該不是問題,畢竟是SEERS挑選的藏身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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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西裝革履的家夥從門口快步走了進來。那人看起來隻有20多歲,應該是個中亞人或阿拉伯人,但沒有胡子。神情精幹,一塵不染的西裝沒有一絲褶皺,還有一種雖然說不出哪裏奇怪但很引人注目的奇怪麵相——本土查尼斯人通常看不出來,但在美國住過很長時間的伍德一眼就看出那是個閹奴,因為各種原因自願或被自願割掉卵蛋伺候貴族老爺的專業奴才。
那閹奴用銳利的目光朝周圍掃了幾眼,然後趴倒在地,手腳並用像狗一樣爬到修女麵前,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動作熟練。聯係到他的年齡和長相,顯然這不但是個閹奴,還是那種自幼閹割受訓的高級閹奴。成年後閹割的閹奴要很長時間才會出現那種容易辨認的麵相。大多數國家禁止未成年人閹割為奴,這種年紀不大舉止又很專業的阿拉伯裔閹奴基本都是產自中東,自幼閹割從小受訓,遠比一般閹奴忠順馴服和專業,價格也比一般閹奴昂貴得多,因此隻有大貴族才用得起。
看來那修女不但是個金發貴族而且出身還頗為顯赫,說不定是個郡主娘娘。
伍德突然感覺情況開始不妙起來。
閹奴趴在地上,腦門挨地,畢恭畢敬地說了幾句什麼。不是英語。
修女看起來有點吃驚,說了幾句那種伍德聽不懂的外語,讓閹奴平身,然後和他交談起來。
這裏是查尼斯的地盤,但修女和閹奴交談時用的卻是外語,還不是英語。這是不想讓旁人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伍德立刻警覺起來。這好像是什麼突發情況。如果他們不想讓人聽到交談的內容,那會不會和他有關?
伍德豎起耳朵仔細聽。雖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伍德能聽出那應該是德語。閹奴說話時出現過不止一次“FrauXavier”,明顯是個人稱,對象是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