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還有,”佛雷卡伸手捏了捏SEERS的鼻子:“我要在床上用餐。”
“好的。”
當SEERS轉身離開後,佛雷卡用力伸了個懶腰,在床上打了個滾,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
當然,15年來,她在這個豪華壯麗的宮殿中的生活每天都是如此舒暢。
自從人類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後,人類便發展出了一個名叫“死後世界”的概念,以及其另一種版本,“輪回轉生”。這個概念讓人們相信死亡僅僅是前往另一個世界或另一段人生的開始而已——並且還可能是個比現世更好的世界。
這個概念本身並不能帶來任何好處,但卻可以有效緩解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令人感到欣慰的同時,還可以把人們以血緣和利益之外的動機聯係在一起。既然有利可圖,自然就會有人提供這樣的概念。這實際上和藝術家是一樣的,藝術家出售令人愉快的藝術品,宗教家們則出售令人安慰的理論,兩者實際上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這是一種精神產品,一種心理服務,而人們也願意為了購買它而花費資源。而這種意願則為這種產品的製造者和服務的提供者帶來了力量和財富。在經濟利益和政治需要的驅動下,人類將其以越來越複雜的儀式和製度將其武裝起來,發展成更複雜的形式和功能,當它的理論與為了克服無常的命運而產生的迷信與巫術結合在一起時,當它發展出專門以此謀生的職業人員和組織時,它就成為了被人類稱為宗教的東西。
這是SEERS對宗教的定義。但當時佛雷卡並沒有在意SEERS的這些話。她無論對人類心理還是宗教都沒什麼興趣。
她曾經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當時她正在看《比佛利山的太太們》。那是她最喜歡的肥皂劇集之一,豪宅中的美麗貴婦人們,她們充滿有趣笑料和風流韻事的奢侈生活從來都比學術問題更合她的胃口。
死後世界的最終體現就是天堂。而天堂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
佛雷卡沒怎麼思考過這個問題。如果一定要她回答的話,佛雷卡的回答是:所謂天堂就是讓自己在任何方麵都感到滿意的世界。因此每個人心目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天堂——無非就是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而已,就那麼簡單。
就她自己而言,她覺得自己現在正生活在天堂中。
這是一座位於在一片高地中央的宮殿,正好可以從最佳角度欣賞周圍那鬱鬱蔥蔥的美麗森林——那真是一片綠葉的海洋,一直延伸到天際遠方。這座宮殿的每一處設計都充分滿足了佛雷卡對歐式古典貴族生活的向往——就是她在電影裏看過的那種,風雅,浪漫,安逸,奢華的生活。
宮殿是由SEERS為她設計的,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和哥特風格的宏偉被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宮殿周圍那迷宮般的園林、庭院與池塘,豪華典雅中卻又流露出一絲神秘的黑暗之氣。
當然,還要讓她的SEERS來當管家,而他也確實就是這樣做的。
這15年來的每一天,SEERS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著她。
SEERS將餐車推到床前,先為她鋪好餐巾,然後將床上餐桌架好,最後把豐盛美味的早餐送到佛雷卡麵前。
熱氣騰騰的鮭魚散發著白蘭地和奶油的芬芳,滾燙的熏肉上塗滿了金色的蜂蜜,什錦水果色拉則如同五彩繽紛的寶石。
SEERS的手藝從來就是值得期待的,即使是在虛擬世界。
在佛雷卡的大多數概率中,考慮到SEERS其實對人類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興趣,她也就不要求SEERS長期處於活躍狀態。除非有需要的時候以外,SEERS不需要委屈自己,扮演其實並不感興趣的人類,陪伴在她身邊玩過家家遊戲。
不過對於佛雷卡來說那確實,並且實在是種非常愉快的生活。
為她做飯,陪她散步,和她下棋,然後在她睡覺時充當活抱枕——總之就是讓佛雷卡過上安逸奢華又愜意的生活。
既然SEERS自己從這種類似舞台劇的角色扮演遊戲中享受不到什麼樂趣,那佛雷卡也就不打算勉強他。但同時,如果她要求SEERS這樣做,他也不會反對——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呢。
剛開始的時候佛雷卡還有些不好意思的,但是SEERS倒挺大度。
“無所謂,反正我隻是一個交互程序而已。”SEERS說:“我以這個形象為界麵,把自己的意誌翻譯成盡量貼近人類思維方式的形式,而照顧你本身就是我意誌的一部分。”
很好,於是佛雷卡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著SEERS的照顧,一晃就是15年。
但今天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SEERS坐在佛雷卡的枕邊,開始在熱騰騰的吐司片上抹巧克力:“我需要跟您說個事……挺重要的事。”
佛雷卡打了個哈欠:“要是你用嘴來喂我的話,我就聽你說。”
話音剛落,SEES就捏住了她的鼻子:“張嘴。”
一塊鮮美的鮭魚被一根銀叉子送進她的口中。
在服侍佛雷卡享用早餐後,SEERS軟硬兼施地將她從被窩裏拉了出來,穿上衣服,服侍她梳洗打扮。
打理完畢。然後兩人來到用來觀賞風景的陽台上。SEERS把佛雷卡輕輕按到椅子上,在她麵前倒上一杯香濃的紅茶,在她對麵坐下。
凝視。
SEERS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讓佛雷卡心裏突然有些緊張了。
今天是怎麼了?以前SEERS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想告訴她的是什麼呢?
“母親大人。”在漫長的注視與沉默後,SEERS終於說話了。那種鄭重其事的語氣把佛雷卡嚇了一跳。
“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們相識的時候,你曾向我要求能以人類的身份享受人世的繁華。我這樣做了,並且向你應許三個願望。”SEERS說:“而你向我許下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要成為最完美的人類,享受人類文明精華……的樂趣。”
“對。”佛雷卡開始有些不安了:“為什麼突然提這事?”
“我覺得這裏可能有一個問題,關於你的生活。”SEERS繼續道,嚴肅的樣子讓佛雷卡一陣害怕:“你看,在大多數的概率平麵中,你並沒有過於執著於人性的生活。人類的欲望來自人性——人類的基本屬性——而當你的生命發生本質性變化之後,就不會感覺到作為人類時的需要了。而既然感覺不到這些需要,自然更加不會被那欲望而困擾。”
“人類,人形,人性。”SEERS說:“你無法忘記這一切,把‘人類的生活方式’視為‘正確的生活方式’,那僅僅是由於作為人類時的欲望和對這欲望的記憶所殘留的闌尾而已。哪怕你可以直接將無機物和純粹的能量作為代謝材料,哪怕你已經不需要睡眠,哪怕你已經不存在性別,那些作為人類時的欲望和對這些欲望的記憶依然存在,而你對保衛和實現這些欲望的執著,以及我對人類進行研究和實驗的需要,就共同構成了你我現在的世界。”
那麼……佛雷卡想: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我……
“母親大人,你本人也許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但問題是它是沒有內容的,一個虛擬場景。”SEERS說著,周圍的一切——陽台,宮殿,森林——突然全部消失了,兩人坐在一片白芒芒的虛無之中:“這裏僅僅是個通過A程序模擬出的人性保留地而已,而那個屬於你的世界,卻依然存在。”
“這就是我希望您去做的。”SEERS阻止了佛雷卡的抗議:“您已經在夢境中沉睡了15年,是該回到那個屬於你的人類世界中去的時候了。畢竟……那裏有你想得到的一切東西,不是嗎?”
當然。佛雷卡苦澀地想。除了你以外。
“不過您不用傷心,母親大人。”SEERS握住了佛雷卡的手,安慰道:“實際上,為了這個,我特意準備了一樣好東西要送給你,是為你量身訂做的。而且……”
他豎起一根手指:“你會非常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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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引擎的咆哮聲中,佛雷卡駕駛著摩托車在沒有盡頭的公路上奔馳著。瀑布般的長發如黑色的披風在她腦後獵獵飛舞,她沉浸在風的愉悅中。
15年來,她就一直這樣有終點的旅途中飛馳。
佛雷卡有三大嗜好:飲食,威福,男女。而除了這些再平凡不過的,幾乎可以說是完全動物性的凡人欲望嗜好以外,她還有一個嗜好:颮車。
她對摩托車本身並沒有什麼興趣。摩托車對她來說隻是工具,真正喜歡的是速度的快感,風的呼嘯,更加喜歡那些在她周圍掠過的路邊風景,這與其說是摩托車手的浪漫,倒不如說是旅行家的浪漫。而佛雷卡則非常享受這種浪漫,如果可能的話,她當然希望在這沒有盡頭的旅途中永遠飛馳,永不停止。
雖然與SEERS完全不同物種和等級的存在,但諸海之白麒麟仍然算是可以同時存在於多種不同可能性之間的存在。雖然在很多方麵與人類非常相似,但人類的感官很難理解這種奇怪的存在形式與感官認知的——在同一時間裏,她在空曠浩瀚的大海邊享受孤寂與安逸,也在壯麗輝煌的宮殿中享受奢華與放浪。而在這個虛擬概率平麵中的她,則負責感受風與速度。
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下,她駛過滾動著金色波濤的原野。
在緋紅色的夕陽下,她在海岸邊曲折的公路上飛馳。
在銀月高掛的星空下,她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中馳騁。
迎接著金色的朝陽,她徑直衝向那團在天際遠方升起的光芒。
在蒼翠的森林公路中,她聆聽著鳥兒的歌唱與風的呼嘯。
在大多數時候,每天晚上,一幢精巧雅致的小木屋將適時地在她感覺疲倦時出現在路邊。而在小木屋中的,自然是已經把香氣撲鼻的飯菜準備妥當的SEERS。
但她並不會停留很久。在享用SEERS的手藝後,她會修整一下,洗個澡,睡個覺,然後繼續上路。
旅途本身就是目的。而在這永遠不會停歇的旅途中,她盡情享受著飛馳的快感,仿佛已經與風融為一體。
她隻管享受自己的愛好,把其他工作丟給其他概率平麵的自己去負責,因為她對SEERS的計劃沒什麼興趣。即使當SEERS向另一個概率平麵中的自己提到“要送給她一樣好東西”時,她也沒在意。這和在這個概率平麵中的她並沒什麼關係。
我不想離開。這就是佛雷卡的想法。
但是今天,現在,她卻突然產生了停頓下來的衝動。
當時,佛雷卡正在經過一片鮮花的海洋。
一片無邊無際的,點綴著片片森林,開滿鮮花的原野。芬芳的風卷起無數花瓣,撫過她的麵龐。
起初佛雷卡沒有在意。以前在旅行途中她曾享受過類似的美景。在保留地程序中預置的材質庫是無比巨大的,並且能夠通過專門的隨機性重組程序生成近乎無限種不同的壯麗風情。而開滿鮮花的原野更是她最樂於見到的浪漫美景之一,她把這個場景的出現頻率設定得相當高,自然也就經常地“經過”這樣的地段。
於是她就沒有注意這個。
但是接下來她卻看到了一些程序之外的東西。
她看到了自己。
在那開滿鮮花的美麗原野中徜徉著的,端坐著,歇息著的,無數個自己的影象。
那並不是其他概率平麵投射過來的自己,隻是非常單純的虛擬影象——對此佛雷卡非常清楚。
因為她知道,在所有的概率平麵中,所有的佛雷卡都在看到這樣的影象。
但如果僅僅如此,也隻是會讓佛雷卡感到吃驚而已。
但在看到那影象的一瞬間,震驚卻驅使她來個緊急刹車。
佛雷卡所看到的,為之震驚的,是那些影象的……
孩子。
她走上前去,湊近那影象:沒錯。在那原野中的無數個佛雷卡自己的影象中,每一個佛雷卡的懷中,都抱著一個嬰兒。
好漂亮的孩子。就像剛剛出生時的SEERS一樣。
無論那神態,那容貌,那氣質——和剛出生時的SEERS一模一樣。
好漂亮的孩子。
雖然一頭霧水,但佛雷卡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那懷抱著孩子的自己的景象迷住了。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撫摩一下那孩子。但那虛擬影象卻是沒有可觸貼層的,於是她的手直接穿了過去。
雖然早就猜到會這樣,但佛雷卡還是感到一陣失望。
她抬起頭來,看著周圍原野上其他那些類似的影象們。
她試了一下,發現那些影象果然不受自己的控製。
顯然,是SEERS在搗鬼。
SEERS是像表達什麼。
那麼他到底要向她表達些什麼呢?
這和SEERS要送給她的“好東西”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已經表達得已經很清楚了嘛。”當突然出現在身邊的SEERS挽住她的胳膊時,佛雷卡嚇了一跳。作為懲罰,她向SEERS的鼻子揪去。
如果是以往的類似情景,SEERS當然會滿足佛雷卡這個捏他的欲望的。但這一次,他靈巧地躲開了。
隻要SEERS想躲開,佛雷卡別想揪住她的鼻子。
“別鬧了,媽媽。”SEERS正色道:“我們現在談的可是正事。”
“很好。那麼是些什麼‘正事’呢?”佛雷卡問道:“是不是又想被我生一次?”
她有些動心了。莫非SEERS打算繼續陪她到人類世界生活?
SEERS歪著頭看了她一會:“要這樣說的話也可以。”他頓了頓:“但你出生的孩子不是我。”
“哈?”佛雷卡沒聽明白。SEERS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我有一樣好東西要送給你。”SEERS伸出手,那原先隻有圖象的虛擬影象突然具有了實體模式。他從那佛雷卡的影象手中接過那嬰兒,送到佛雷卡麵前:“這,就是我打算送給你的……臨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