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業未竟,鬢已秋(2 / 3)

如今,這裏已經是鶯歌燕舞,當年的戰鬥遺跡,依然被精心地保存,昭示著已經成為曆史的那段歲月仍被人們所珍視。

有時候,一種心物碰撞的契機,會突然把人的經驗一層層剝開,人生隱秘的大門也就一重重開啟,讓你走進去,再走進去,從時間的深海中打撈起那份泛黃的記憶。

重上井岡山的毛澤東,記憶似乎已把他經曆的一切綜合起來,甚至覆蓋起來。

毛澤東重上井岡山(1965年)

在保存下來的一段電影資料中,有這樣一個鏡頭:72歲的毛澤東甩掉跟隨的人群,大步走向峰巒崖邊,神色凝重地佇立眺望——

追憶從前的往事,已經沒有了硝煙血腥,沒有了刀光劍影,沒有了強勢對手,隻剩下一望無際的鮮花和田野,一望無際的江山和陽光,一望無際的歡呼和擁戴,還有心靈世界一望無際的比較和緬懷。

這裏是他求索中國革命道路的轉折地。

這裏是培養他的軍事天才的最初搖籃。

這裏也是他作為別具一格的馬背詩人的難忘起點。

這裏的山巒,不僅燃燒過他的詩情,還燃燒過他尋求中國革命道路的思想火種。

這次回井岡山,離毛澤東1927年引兵井岡,開創中國革命第一塊農村根據地,整整38年了。

黃洋界上的塹壕已逐漸被曆史的風塵淹沒,那春雷一樣的炮聲和殊死搏鬥的喊殺聲融進了群山。隻有當事人才可以體會,戰鬥是多麼慘烈,革命是何等艱難。

這時的毛澤東,心裏在想什麼呢?

是在尋找昨日的硝煙,是在回味馬背生涯的感覺,還是在構想新的戰略征程?

大不了再重新回到井岡山打遊擊——他晚年常常說的這句話,或許透露著當時的一些心聲。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毛澤東這時在構想他的新作,一首題為《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的詞——

久有淩雲誌,重上井岡山。

千裏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

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

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

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

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

追憶流逝的風煙,讓過去和現在的一切都成為詩。

詩人當時還以“念奴嬌”詞牌寫了一首《井岡山》,構思和語境同這首《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大體相似,或許是先寫的“念奴嬌”,覺得不太滿意,便換成“水調歌頭”重寫。如果加上當年創建井岡山根據地時寫的《西江月·井岡山》,毛澤東一生以“井岡山”為題寫了三首詞。

井岡山,成為毛澤東唯一一個三次傾注詩情的地方。

在詩人重上井岡山的感受中,從革命戰爭到社會主義建設,38年的曆史步伐,留下的除了“鶯歌燕舞”的如畫江山以外,更重要的是沉澱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豪情,激發著“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的意誌。

這些豪情壯誌,既是曆史積累下來的精神財富,也是創造未來的動力和信心。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

紅旗,是改變世界的動力和象征,也是詩人特別酷愛的意象。

從“旗號鐮刀斧頭”到“山下旌旗在望”;從“紅旗躍過汀江”到“風展紅旗如畫”;從“風卷紅旗過大關”到“不周山下紅旗亂”;從“紅旗漫卷西風”到“壁上紅旗飄落照”;從“紅旗卷起農奴戟”到“妙香山上戰旗研”……

旗幟飄過巍巍井岡,茫茫烏蒙,綿綿六盤,浩浩中國……

一曲曲艱難困苦與詩意盎然的“紅旗頌”,注入了詩人締造紅旗、護衛紅旗的生死之情。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讓人們隱約看到了一座精神之橋,一座從昨天到今天進而開辟未來的思想之橋。

毛澤東的詩興和詩思,就這樣走進了一條主題鮮明的通道:他決心按自己的理想和意誌,去揭示命運,去掌握未來。

一年後,他作出了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一全局性錯誤的決策。

美國傳記作家特裏爾稱:毛澤東具有使人驚訝的能力,其中最令人驚訝的或許是他晚年對自己的製度所作的打擊。

一生都深諳政權無比重要的革命領袖,為了掌握未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7年後,在社會主義製度建立10年後,不惜以73歲的高齡,毅然發動群眾通過全麵奪權,去“改造”曆半生坎坷親手締造並一直倍加珍視的黨和國家領導體製。

或許,他希望用最好的東西來替代已經擁有的現實。

英語裏有一句格言:最好的東西是好東西的敵人。

因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最好的東西,隻有更好的東西。

一味追求最好,常常會忽視、輕視乃至厭倦好的東西。

1966年6月,毛澤東離開杭州到了韶山。

在南方,他以極其複雜的心情觀察著、思考著“文化大革命”發生後遙遠北京漫天波湧的政治形勢。

他的觀察和思考,屬於政治家的,也是屬於詩人的。

於是,便有了一首《七律·有所思》——

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

青鬆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

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憑闌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

這是毛澤東寫的最後一首關於現實題材和唯一一首直接描寫“文化大革命”的作品。直到1996年,才被正式收入《毛澤東詩詞集》公開發表。

在毛澤東生前,很少有人知道這首詩,如今保存下來的是經他審定過的抄件。這首詩當時沒有以任何形式流傳出來,可能有許多原因,但與作者在詩中表達的複雜心境不能沒有關係。

細細品味,“文化大革命”狂飆在北京突起之時,作者“又來南國踏芳枝”,語句雖然輕鬆,心情卻未必如遙遠的空間距離所顯示的那樣作壁上觀。接下來“青鬆怒發”、“敗葉紛落”、“風雷驚世”、“旌旗滿街”各種意象的描述,依然是劍拔弩張的氣氛,依然是因激情投入而顯得十分自信的心理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