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剛好在閣樓上做算術,在聽到姑奶奶罵過貓後,又聽見她喊我:阿丁,你看見芍藥那個狐狸精了沒有?
我正要回答,就聽見芍藥嬸子回來的聲音:媽,我在這裏的哩。
姑奶奶嚷嚷:怎麼哭了?眼睛紅紅的?
沒什麼,芍藥嬸子有點慌張,頭不提防碰在曬衣的架子上,嘩啦啦,碰倒了曬滿衣服的竹篙子。就在這當兒,那隻貓猛地從竹篙子下麵縱身出來,嚇得芍藥嬸子尖叫起來:原來她看見貓兒的嘴裏叨著一條長長的、血淋淋的蛇。
那個年代,有門手藝是很吃香的。表叔每年都是一個月出去一次,到月底的29、30日回家。這也形成了規律。回家的時候,就是我們分禮物的時候,我呢,總是幾塊糖果,姑奶奶是一袋荔枝,她最愛吃的就是荔枝。現在芍藥嬸子來了,表叔的禮物又多了:那就是花花綠綠的幾尺布。又到了月底了,我惦記著那甜得醉人的糖果了,數著日子:這個月,表叔咋還沒有回家來呢?
不幸的消息還是來了。表叔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車禍,現在帶回來的隻是一個比棺材小得多的骨灰盒。看到這個小盒子的時候,我看見芍藥嬸子暈了過去。在姑奶奶那嚎天搶地的慟哭聲中,貓兒一骨碌跳到了屋梁上。從那時起,芍藥嬸子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潮濕的。她長長的睫毛上,仿佛一直掛著霧氣。
表叔死後,姑奶奶對芍藥嬸子的憤恨與日俱增。她大聲地咒罵表叔是咎由自取,娶了一個“蛟女”做老婆。她說:這種女人,和她說話都說不得,何況是娶回家?這樣下去,不光是克死了她的父親,克死了她的丈夫,還要克我們全家人。在姑奶奶惡聲咒罵的時候,芍藥嬸子似乎沒有絲毫反應。看著芍藥不動聲色,姑奶奶更加來氣了,更加怒火中燒:白蛇精、小婊子、好吃懶做的,你不得好死。在姑奶奶罵的當兒,我看見貓兒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如炬地緊盯著芍藥嬸子。
這似乎形成了二大陣營,姑奶奶、貓兒對芍藥嬸子。顯然,我姑奶奶一方是占有絕對優勢的,而另一方隻能是表示出淡淡的幽怨。我雖然年幼,同情心讓我暗地裏站到芍藥嬸子的一方,特別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偷偷抹淚的柔弱樣子,讓我討厭並憎恨起那隻為虎作倀的貓來。一天姑奶奶不在家時,我拎起貓兒的頸脖子,用塑料尺狠狠地打了它十下。貓兒大叫著,掙脫後,悻悻地爬到床底下,一聲不吭。
就在姑奶奶謾罵的同時,關於芍藥嬸子的流言也在烏山這個小山村裏不脛而走。人們說,芍藥的確是妖精轉世,是紅顏禍水,害人精,丈夫才死不久,就和別人勾搭上了。有人還看見她靠在那個男人的懷裏,在向日葵地裏,嗚嗚地哭。婦女們說起這事的時候,腦子裏就浮現芍藥嬸子妖冶豔麗的臉,同時想起我表叔的好處來,都充滿著義憤。姑奶奶也被婦女們暗中告知,罵得更凶了。姑奶奶罵人的技術十分高超,她善於指東罵西,指桑罵槐,絲毫也不給你還嘴的餘地。但是除了罵以外,她沒有真憑實據去證實這個流言,也就對芍藥嬸子無可奈何。
人們隻是傳說,我相信這個流言可能是真的。那時我雖小,但我也能想到要是總是這樣,一定會有大事發生的。當我看到這幾天,貓兒邁著先知們才有的方步來回在堂屋裏走動時,我預感到,這種充滿火藥味的日子快要結束了。
那天晚上,姑奶奶早早就睡覺了。我在閣樓上,躺在床上看著新買的故事書。不知怎麼,那晚我始終睡不著。芍藥嬸子輕手輕腳地上樓來,替我掖掖被子,說,乖,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哩。我說,我睡不著。她說,睡不著你就數數,一、二、三,數到一百你就睡著了。說著親親我的額頭,叮囑說,從現在起就數,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按照她說的辦法,數著數著,不知多久,我好像看見芍藥嬸子下了樓,開門出去了。我連忙跟著她下樓來,看見許多同學都站在我家大門口,他們刮著臉皮子,在取笑我,罵我家有一個騷蛇精。我用書包打他們,他們全都跑開了,一瞬間,全不見了。
恍惚地覺得這到底是不是夢。因為就在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了向日葵地裏有人在說話。其中一個是芍藥嬸子。雖然沒有多少月光,看不清臉,但是我聽出了她的聲音,另一個人是個男人。男人說,你為報救命的恩,把我拋開了,這也罷了,可是現在他死了,你還傻守著幹嘛?是為了挨那老巫婆的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