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音樂會(2 / 3)

作為19世紀鋼琴作曲家中浪漫主義色彩最為華麗的一位,李斯特為音樂史留下了許多具有高度藝術價值的作品,海涅曾描繪他的音樂“如同雷電,如同噴射的火焰,有著神話般的威力”,用這句話形容《降E大調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同樣恰如其分。這部作於1849年的管弦樂協奏曲突破了古典傳統的曲式和結構,由四個樂章構成,要求各樂章的主題融彙為一個整體,因此人們更喜歡把它當作一個“單樂章的作品”。這部構思宏大的協奏曲堪稱鋼琴藝術最輝煌的作品,被描述為“鋼琴音樂史上真正的轉折點”。

整部協奏曲在技巧上調動了鋼琴所有的表現手法,對演奏者的鋼琴技巧有很高的要求,沒有深厚功底,根本無法演繹出輝煌的藝術效果。

第一樂章是自由的奏鳴曲形式。樂隊強有力地奏出渾厚凝重的主題,據說李斯特當年在演奏中默誦的那句歌詞“你們誰也不懂”就編配在這幾個音符裏。鋼琴以富於華麗技巧的樂句承接,自顫音起以音階方式急速上升,激情地渲染開來。

李雲迪的觸鍵雄渾有力、富有共鳴,浪漫的抒情部分與輝煌的技巧片段交替出現。僅這一樂章就可以感受到鋼琴家演奏技巧的純熟和對樂曲風格細致入微的感悟,不僅以表麵的動人旋律引人入勝,更挖掘出旋律後麵隱藏的豐富內涵。

第二樂章稍似慢板。弦樂以低柔音色充滿感情地表現出第一主題,鋼琴展開夜曲式旋律,輕柔明朗而富於詩意。樂隊和鋼琴之間保持著平衡的對答,這種呼應貫穿了整個樂章,體現出一種深刻的和諧與平衡。然後逐漸發展成華彩,樂章中段還有一個宣敘調式的主題,長笛的一段優美旋律極具“室內樂特性”。

第三樂章是活潑歡快的曲風。在協奏曲中插入諧謔樂章而獲得成功的,也許這是絕無僅有的一首了,這個樂章巧妙地使用了三角鈴,所以有“三角鈴協奏曲”之稱。弦樂奏出本樂章的主題動機,鋼琴以諧謔的隨想形態輕盈進入,三角鐵清澈的鈴聲不斷呼應。

李雲迪的演繹中不乏大師般的手筆,音符以充滿美妙的清新感和清晰度疾馳而過,長笛顫音回應,鋼琴逐步轉為生氣勃勃的快板,出色的技巧處理,將低音線及內聲部也優美地帶出來。

第四樂章是生氣勃勃的快板,木管樂器雄壯熱烈地奏出主題,鋼琴給予華麗的應對,繼而以諧謔方式加入,與管弦樂彼此渲染,各個聲部裏都充溢著李斯特音樂所獨有的特性。接著節奏逐漸邁向急板,鋼琴與強大的樂隊展開競奏,長號與大號把音樂帶入燦爛的高潮。鋼琴的八度樂句和大跳音洶湧奔流、雄勁剛健,不但與管弦樂充分保持了抗衡、對立之勢,甚至具有足夠壓倒管弦樂隊的威懾力量。

此刻,年輕的鋼琴家臉上彌漫著一種宗教式的虔誠與莊嚴,每根發絲也衝出旋律,每個音符似乎化成電荷,顫動在他急速運作的雙手上,將作品推向最後的高潮……

這就是音樂的魔力,讓人在靜止中感受到光與火、美與狂,全部的理性和意誌,所有的一切現實全部消融,隻有激情澎湃在每個滾燙的音符中。

樂曲結束的一刹那,我衝動地想要鼓掌,但為了照顧正在工作的攝影機,我和所有人一樣,隻得按捺情緒了。彩排讓我更加期待晚上的正式演出,我此時的感覺就好像提前見識到一件寶物,接下來就得意地等著更多人前來分享。

晚上7點30分,我直接來到音樂廳後台。樂團成員們全部身著禮服,男士們清一色的黑西裝白襯衣,女士們則是端莊的黑色長裙配白色胸花。迪華特一身盛裝,這位銀發長者看上去風采翩翩。李雲迪身著黑色燕尾禮服,全身透著高貴典雅的氣派,他表情輕鬆,甚至對即將開始的演奏有些急不可待。

有一個小插曲,李雲迪在彩排中將鋼琴的弦線彈斷了,臨時又換了一架鋼琴。唏噓之下,我不禁感歎李斯特音樂所迸發的熱力,也驚訝於鋼琴家激情的能量。這使我想起電影《海上鋼琴師》裏經典的一幕,男主角與挑釁的鋼琴家競技琴藝,當他奏完最後一曲,將一根未燃的香煙伸向弦線,香煙頓時被點燃。這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確實烘托出鋼琴家在演奏中所釋放的“熱能”。

8點整,音樂會正式拉開帷幕。

港樂為觀眾奉獻了三首交響曲,上半場是勃拉姆斯《海頓主題變奏曲》以及與李雲迪合作的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下半場是勃拉姆斯的《D大調第二交響曲》。

當鋼琴被推上舞台中央,李雲迪從容優雅地出現在人們麵前時,場內頓時掌聲雷動,鋼琴家麵帶微笑向觀眾頷首致意,接著分別與指揮及首席小提琴握手,然後走向鋼琴。

迪華特的雙手已舉在半空,人們屏息凝神,等待著音樂在瞬間洞穿沉寂。

指揮棒有力地在空中劃過,樂隊華彩響起,鋼琴以一種生氣勃勃的樸實勁頭開始了演奏。李雲迪對每個樂句的表情了如指掌,他雙目微闔、眉頭緊皺,仿佛在與作曲家的對話中不斷發出有力的詰問。他使旋律的每個變奏都操控著觀眾情緒的溫度,像個祭司引領眾人做某種儀式,人們既接近他,又遠離他。這實在是一種誘惑。

全曲在狂歡氣氛中結束了,旋律的熱力淹沒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樂手或揮舞琴弓或輕拍樂器向鋼琴家致意。李雲迪向四麵的觀眾謝幕,然後走下舞台,接著又一次謝幕,越來越響亮的掌聲與歡呼是觀眾對鋼琴家“安可”的邀請。

為了紀念音樂大師莫紮特誕辰250周年,李雲迪返場時特意彈奏了莫紮特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向這位不朽的音樂大師致敬。

鋼琴在李雲迪手指的撫弄下吟唱起來。這是一個興致勃勃的快板,具有舞蹈性,有不少鋼琴家把它處理得非常熱烈歡快,甚至熱情奔放,李雲迪卻始終保持了一種高貴典雅的歡欣與活力,不會因為對音色層次的追求和音樂情感的表現而侵害原作的樸素單純。他詮釋的莫紮特玲瓏剔透、耐人尋味,自然流暢的一派天真讓人感受到作曲家偉大靈魂永不枯竭的歡樂精神。

當最後一個音完美謝幕,我迫不及待地趕到後台尋找年輕的鋼琴家,打算感謝他給了我一次永難忘懷的聆聽體驗。後台擺滿了敬賀演出成功的花籃、果籃,李雲迪卻不知去向。忽然看見指揮迪華特先生,他的臉上還留著一抹激動的餘暉,我趁機對他作了一個短小的采訪,問他怎樣看待這位年輕的鋼琴家。

指揮家沉思片刻,然後說:“雖然與他第一次合作,但不可否認的,李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顯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對音樂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對作品有自己的理解,這代表李是一個思想很成熟的人。他的技巧也無懈可擊,應付任何作品都遊刃有餘,但更重要的是他對音樂的熱愛。同時,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我們的合作非常愉快,我已邀請他再次合作演出,這很令人期待。”

音樂會結束後,上百名觀眾聚集在音樂廳的大堂,排隊等待近距離一睹烹製音樂佳肴的藝術家。李雲迪則為每一位樂迷簽名,和他們合影留念,自始至終麵帶微笑,還不時地向道賀的樂迷致謝。得到簽名的人久久不肯散去,似乎希望多領受一些鋼琴家的魅力。

而我與李雲迪再度會麵的期待,此刻顯得更加急迫了。

整個春節,我都在等待中度過,元宵節的前一天,終於接到了電話。

李雲迪的父親告訴我,整個春節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練琴、聽唱片、查看資料,為即將展開的春季北美巡演作準備,因此拖延了會麵時間。李雲迪委托他父親向我表達了歉意,好消息是,他約我第二天晚上在一家茶館見麵。

我懷著一顆想要獲得奇跡的心情前去赴約,腦子裏擁擠著上百個問題想要得到答案。

李雲迪一身休閑地出現在眼前,整個人看上去比音樂會前輕鬆許多。李斯特的樂曲仿佛還縈繞耳畔,我卻詫異眼前這個大男孩就是音樂會上嚴肅的藝術家。

我先向他的成功演出表示祝賀,並說李斯特是我喜愛的鋼琴家之一,而他的演奏令人拍案叫絕。鋼琴家臉上綻放出光彩,微笑著輕聲道謝,看得出他喜歡被稱讚,不過光彩很快褪去,很明顯他也不會將讚美擱在耳朵裏太久。

“我們能否不把這次交談當作采訪,僅僅是暢所欲言的聊天?”為緩和氣氛,我說。

“好的,沒問題。”

盡管說是聊天,實際上仍舊難以脫離問答方式。

“聽說香港演奏會那晚,你將鋼琴的弦線彈斷了?”

“哦,這種情況經常會發生。”他笑起來,“我在漢諾威家中那架斯坦威的琴弦也常在練習中被彈斷,更換調試琴弦的成本很高噢。”

“我們來說說你所擅長的肖邦和李斯特,哪個更貼近你本人的理解?”

“我覺得我個人是豐富的,所以我對各種不同的音樂,都能找到滿足自己理解的東西,不僅僅是針對肖邦和李斯特的音樂。一個真正對音樂很敏感的藝術家,隻能表達一個作品是極少數的,而且作曲家比如肖邦、巴赫,就音樂語言來說基本是相通的,彈奏好肖邦也能彈奏好其他的。”

他的話讓我立刻意識到,對一位仍在向最高藝術境界攀升的鋼琴家來說,輕易下一個結論都未免武斷。

“你所說的共通的東西是否指音樂的內涵比較接近?”

“音樂藝術內部的一切都是相通的。作為演奏家應該處在一種靈性的狀態中,為自己創造具有高度想象力的空間,當他走到一個相對比較高的點,這些就顯得尤其重要了,技術隻是練習的問題。拿肖邦和李斯特來說,在音樂情感的表達方式上,他們是對比最強烈的兩位作曲家,基本上涵蓋了浪漫派作曲家所需要表達的東西。李斯特所表達的是一種華麗豐富,非常光彩輝煌、技巧性強的東西,同時他也有非常細膩的一麵;肖邦是一位鋼琴詩人,所以他的表達非常優雅而富於變化,但同時他也有另外一麵的輝煌,所以舒曼說肖邦的音樂是花叢中的一門大炮,有無比的威力。”

接著,他話鋒一轉:“肖邦比賽後,大家認為我對肖邦音樂詮釋得最好,我也按著大家的要求大量演奏了‘肖邦’,所以外界認為我隻局限彈奏肖邦的音樂,這並不奇怪,之前在肖邦大賽中獲獎的人都是被這樣認定的。其實,我更喜歡演奏富於戲劇性與表現力,結構龐大、對比感強烈、精神力量比較豐富的作品,比如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還有這次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我喜歡音樂有一種張力,這更能挑動我的感覺,更能體現我的表達能力,也帶給我更大的樂趣。當然,我仍然很喜歡肖邦,肖邦的音樂鍛煉了我的優雅,使我學會了一種內斂。”

“當你拿到新曲子,是先從樂譜中直接獲得感受,還是用鋼琴變為旋律後才有感覺?”

“拿到譜子的時候就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可以說這是天生的直覺,這一點我覺得對任何音樂家來說都非常需要和特別重要,就算具備所有音樂理論知識和所有對作品的理解,但是如果缺少對音樂的直覺和悟性,這對藝術個性發展來說都將是很大的一個障礙,甚至是致命的。當然,最後還必然通過不斷地演奏,來獲得對作品更多、更直接的感受和理解。”

“你說的這種直覺是否就是天賦?你怎樣看待天才和神童?”我抓住他的話追問。

他對這個問題顯得很謹慎,似乎有些避諱“音樂神童”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