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棒有力地在空中劃過,樂隊華彩響起,鋼琴以一種生氣勃勃的樸實勁頭開始了演奏。李雲迪對每個樂句的表情了如指掌,他雙目微闔、眉頭緊皺,仿佛在與作曲家的對話中不斷發出有力的詰問。他使旋律的每個變奏都操控著觀眾情緒的溫度,像個祭司引領眾人做某種儀式,人們既接近他,又遠離他。這實在是一種誘惑。
艾度·迪華特:他顯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對音樂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對作品有自己的理解,這代表李是一個思想很成熟的人。
李雲迪:對音樂越執著、越專一,就越能提高對音樂的敏感度,對演奏也是一種提升。
李雲迪: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對事物的洞察力,對目標追尋的能力,都是年輕時期發展鍛煉出來的,30歲以後基本無法改變了。
一
2006年1月25日,香港。
距離傳統農曆新年——春節還有三天,街頭巷尾隨處可見高懸的大紅燈籠、搶眼的“福”字、吉慶的對聯……滿目的“中國紅”讓繁華的香港顯得更加紅火熱烈。佳節的喜慶的確增添了興致,但此刻我更熱衷的是趕赴這個數月前便約定的會麵,我承認長時間等待往往會放大事物,然而這份久違的期待卻值得守候。
我要去見的是一位青年鋼琴家。2000年,年僅18歲的他奪得了第14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震驚世界,一夕成名。這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年輕人,他的演奏能使聽眾欣喜若狂,隻要他開始彈奏,就能牢牢抓住人們的情感,這不僅是因為他的音樂才華和藝術氣質,還因為他長得帥,連前額垂下的劉海也彎著浪漫的弧度。他的樂迷明顯分為兩派,一派是奉他為偶像明星的追星族,一派是折服他音樂造詣的古典樂迷。更值得一提的,他是迄今唯一一位在中國本土接受教育,而揚名國際樂壇的鋼琴家。
李雲迪,2000年以後很少有人不知道他,這位天之驕子擁有人們夢想的一切:年輕、英俊、才華、財富、名氣、榮譽,最重要的是人們毫不懷疑他的成就所具有的分量與價值。夢想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是何等的幸運?這勾起人們極大的興趣,李雲迪是誰?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於是,各大媒體開始競相報道,網上關於他的信息更是鋪天蓋地,從他的發型到喜好,從他的新聞到緋聞……我在這些繁雜裏探測被光環圍繞的鋼琴家,以至於如此熟悉卻又不甘妄加定義,這挑起好奇心最狂野的胃口。當一個人擁有絕對的影響力,卻又遙不可及,這人便是你眼中的神話了。我要做的便是打破這神話。
無論如何,這次會麵隻是個開始,而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李雲迪此次是應香港管弦樂團邀請於1月26日、27日兩天,在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合作音樂會。早在兩個月以前,票已售罄。
下午4點,我終於在音樂廳見到了李雲迪。他剛和樂隊排練完,現在正是他自己練琴的時間。我靜靜地找個位置坐下來,遠遠望著舞台上的“鋼琴王子”,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卻可見他的雙手遊刃於琴鍵之間。
鋼琴家正在練習李斯特的《第一鋼琴協奏曲》,這是明天音樂會將要演奏的曲目。空蕩蕩的音樂廳製造了絕佳的音響,我急於想從琴聲裏捕捉肖邦大賽金獎得主的聲音。高音區的快速裝飾奏光彩而富於彈性,充滿清晰圓潤的顆粒感,僅這一個音便讓人驚豔了。
李斯特的作品豪放恣肆,激情噴湧,與同是浪漫派音樂家的肖邦形成鮮明對比。鋼琴家魯賓斯坦曾將兩人作了一個比喻:“肖邦將你領進一個夢幻之鄉,你在那裏會樂於長久地待下去;李斯特則全是太陽光照,輝耀奪目,以他的聽眾無法抵禦的力量把他們征服過來。”眼下,我正經曆這個絕妙的體驗,整個人仿佛被燦爛的旋律牽引,感受著極具穿透力的音符在空中揮霍的激情……
一個小時過得實在快,直到工作人員催促,鋼琴家才從琴凳上起身,我迫不及待地走向他。
“你好,雲迪,終於見到你了。”我向他伸出手,極力想從短促的握手中感受那隻全用撥音彈奏四重變奏的神奇右手,這炮製“精華”的手柔軟卻頗有力道。
“你好!”他的聲音清朗,舉止溫文爾雅。他的笑很好看,兩頰深嵌的酒窩拉長了臉部線條,整個人看起來更瘦了。
盡管已在各大媒體上無數次看過這張麵孔,但眼前還是一亮。第一個感覺:帥!他的臉很白很有光澤,嘴唇厚厚的,笑起來顯現很好的輪廓。眉宇間有一絲淡淡的憂鬱,與此相配的是含在神情裏的羞澀,起初我以為是見到陌生人的緣故,後來才發現那是從他骨子裏透出來的。第二個感覺:年輕!年輕得讓人想起歌德筆下的少年,若不是身處偌大的音樂廳,若不是他身邊那架泛著黝黑光澤的鋼琴,我會恍惚覺得眼前隻是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
對於我的來訪,李雲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精力顯然已經全部消耗在鋼琴中去了。
“不如音樂會後我們再安排時間聊聊,我希望回深圳後能請你喝杯咖啡。”我提議。
“好啊,我現在實在沒有太多時間。”那份靦腆和拘謹與先前在彈鋼琴的他判若兩人。
我們來到音樂廳出口,迎麵撞見兩位60多歲的老人,一見到李雲迪,他們的臉上立刻揚起興奮的笑容。原來這是一對來自日本的夫婦,老先生退休前是日航的飛行員,他的妻子曾是空姐,他們非常癡迷古典音樂,自從看了李雲迪首次日本巡演後就迷上了他,但凡李雲迪的音樂會,兩人均會到場,幾年下來,這對老夫婦跟隨年輕的鋼琴家飛遍了世界各地。
雙方一直用英文交流,李雲迪的英語講得很地道。那位夫人因為激動微微漲紅了臉,她丈夫則努力尋找話題。短促交談後,兩人以日式鞠躬禮和鋼琴家道別,並預祝他演出成功。看著眼前這對老夫婦,我不禁對年輕的追星族所謂的狂熱嗤之以鼻了。
李雲迪住在附近的半島酒店,因此我有了和他一起步行的機會,我開始盤算如何恰當地“偷”一些話題。
“你覺得演出和比賽有什麼不同?哪個會讓你更緊張?”我跟上鋼琴家的步伐。
“我覺得沒有太大區別,可能比賽臨場的氣氛會有一點緊張,但坐在鋼琴前就一樣了。演奏時我隻注意如何把對音樂的理解能夠很好地表達出來,是在一種自我對音樂的追求中,這讓我快樂,當你事先知道如何用手指帶來快樂,大腦就會興奮起來,彈奏時也會毫不猶豫地沉浸進去。如果我讓自己滿足,我相信觀眾也會得到我對音樂的一種感受,並非一味地去滿足觀眾。”
簡短的回答顯示出鋼琴家的睿智,我打定主意接下來隻談涉及音樂的話題。
“我知道你每年在世界各地演出,會不會因為對一些曲子過於熟悉,而在不停地演奏中失去感覺,或者說感覺沒有那麼強烈了?”
“經典作品之所以有生命力,正是因為它可以被不斷地詮釋和解讀,”他說,“所以不斷地演奏也是對作品不斷地加深了解,除非對這個作品徹底喪失了興趣。換句話說,就是永遠要保持像對待新作品初次認識它、感受它時產生的興趣,這種興趣源於對作曲家和作品真正的了解,甚至於在不斷地演奏中會越來越喜歡某個曲子,因為會不斷挖掘出新的感受。”
鋼琴家已經鬆弛下來,他的語調更有力,也更富於激情。他顯然喜歡說話,是那種隻要合拍便能促膝長談且滔滔不絕的人。而這一番精彩獨白流瀉而出,擲地有聲,一掃羞澀。
“除了浪漫派音樂,有沒有嚐試其他流派的作品?”
“我對音樂的研究是不分流派的,現在也在嚐試一些現代派和德奧派的作品。德奧派是很古典的,比如舒伯特的鋼琴作品,他音樂的藝術形式和效果都受藝術歌曲的影響,因此尤為強調歌唱性,演奏舒伯特的作品就要多聽一些歌劇。其實,無論德奧派、浪漫派,還是現代派,對於鋼琴演奏,整體意義上來講都是建立在‘歌唱性’上,應該說這是所有音樂最基本的元素。還有,‘呼吸’也很重要。”
“呼吸?”
“就好比朗誦或者唱歌,強調氣息、語速、節奏,把握情感和衝突等等,鋼琴演奏也是一樣。此外需要強調的還有速度,速度與樂曲詮釋有著牢不可分的關係,不論在古典作品或現代作品中,那些構成樂曲完整性或對比性的音樂素材,都是決定樂曲速度應緩應急的重要因素。決定一個適當的節奏,是詮釋者在判定樂曲速度時所要做的努力。”
坦白講,對於他的這番話,我需要時間消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談及音樂時的熱情和投入。
“還有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就是所謂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你是怎樣融合這種差異的?”
鋼琴家沉思片刻,接著打了一個有力的手勢:“應該這樣講,差異是存在的。古典音樂發源於西方,歐洲人在文化方麵比東方人具有天然的優越性和對文化的一種傳承,但我必須強調在對音樂語言本身的理解力與敏感度上,不會因為文化背景不同存在差異。更何況我們國家是有著幾千年音樂文化傳統的禮樂之邦,中國文化本身的包容性很強,中國人的個性也非常豐富,這就提供了一個先決的悟性基礎。但是作為一個熱愛古典音樂的中國人,當然有必要深入了解和學習一些西方文化,加以體會和分析,更多還是從音樂語言本身來挖掘內在的一種聯係,這同時也是對西方文化一種很好的解讀。其實,在音樂上國籍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你有多喜歡音樂。”
李雲迪擁有敏銳的頭腦,說話如他彈琴一般豐富流暢,顛覆了媒體大眾視他為輕飄的“偶像”形象。
遺憾的是路途決定了談話的進程,我們已經來到酒店門口,我不得不結束這段意猶未盡的談話。
“很高興和你交談,祝你明晚演出成功。”
我與鋼琴家握別,他邀請我觀看第二天下午的彩排,這是一個意外的驚喜,除了道謝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二
此次演出是李雲迪第二度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也是港樂進入第23個樂季的重頭戲,對香港古典樂迷來說無疑是除夕前的一場音樂盛宴。
香港管弦樂團是香港曆史最悠久、規模最大和最活躍的旗艦樂團,也是亞洲最好的交響樂團之一,30多年來已發展為一支齊集華人和外國音樂精英的國際化樂團。2004年5月,樂團禮聘有“樂團建造者”之稱的荷蘭指揮家艾度·迪華特(EdodeWaart)擔任藝術總監兼總指揮,自2005—2006樂季執掌樂團起,“港樂”迅速成為亞洲區最具領導地位的樂團,《亞洲周刊》評論:迪華特接掌港樂不到數月,竟可將之脫胎換骨,聽來猶如世界一流樂團,真是一個奇跡。
本次音樂會是李雲迪與迪華特的首次聯袂,人們期待一睹兩位音樂家的風采,更加期待他們的合作擦出燦爛火花。
第二天,我準時來到音樂廳,樂團成員已全部在舞台就座,正和單簧管對音。台下有五六位觀眾,是唱片公司及音樂廳的工作人員,舞台正前方擺著一架攝影機。
早聽說彩排比正式演出的效果還要好,因為觀眾少,音樂廳能將聲音的張力和共鳴更好地表現出來,一些專業樂迷甚至想方設法觀看彩排,而不去看正式的音樂會。平生第一次看彩排便能欣賞到李雲迪的演奏,這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經驗。讓我大開眼界的還有樂手們,首席小提琴身上是一件休閑襯衣,長笛女士穿著花格呢裙,連尊敬的指揮先生也穿著牛仔褲,眼前的情景讓我有點眼花繚亂,可當音樂響起,所有這些感覺便被旋律擠出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