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第一次公開演出的記憶,李雲迪本人已經模糊了,他的老師卻印象深刻。
譚老師回憶:“一上台,這小家夥的神氣兒就出來了。他的眼睛特別圓,黑眼珠特別大,一笑還有個小酒窩,拉琴的時候特別有表情,那神態一下就把觀眾抓住了。”
5歲的李雲迪顯然很享受上台表演。這應該是一種天性,有不少演奏家都稱第一次上台的經驗是一場噩夢。李雲迪之所以不怯場,我想是由於他乖巧漂亮的小臉蛋總能討大人喜歡。張小魯曾告訴我在李雲迪兩歲的時候帶著他逛商場,他將小臉貼在櫃台上,用小手指著一個書包鄭重其事地對營業員說“同誌,把這個拿給我看一下”,在場所有人一下都被他逗樂了。小時候的李雲迪習慣被寵愛,或許他發現當他拉琴的時候,關注他的眼神不僅有寵愛,還飽含著驚歎式的讚許,這讓他很有滿足感,而獲得這種感覺最多的地方就是舞台。沒錯,李雲迪迷戀舞台,從一開始就這樣了。
6歲的時候,李雲迪進入了大渡口區育才小學讀一年級,比規定上學的時間早了一年。在同學們中間,他不算是最活躍的一個,卻最引人注目,很簡單,他會拉手風琴。參加學校的文藝演出,他總是風頭十足,他喜歡受人矚目的感覺,喜歡別人聚精會神地聽他拉琴。張小魯就曾說小時候的李雲迪是典型的“人來瘋”,看他演奏的人越多,他發揮得越好。
上學後,家人開始注重他的文化課學習,拉琴都是在課外時間,當別的小孩放學後聚在一起玩鬧,這個小孩兒就在家裏抱著他的琴自得其樂。
對於7歲改學鋼琴,李雲迪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6歲的時候已經拉120貝司的手風琴了,琴又大又沉,每次拉琴都是一場體能訓練。重慶夏天酷熱,因為背著琴,身上總長滿了痱子,父母心疼我,就尊重了我的選擇。再有就是我覺得手風琴的音域決定了對音樂表現空間的有限,相比之下鋼琴具有更強的表現力,而且彈鋼琴比拉手風琴舒服多了。”
“初次接觸鋼琴,它在你眼裏是怎樣的一件樂器?”我追問。
“我覺得鋼琴可以發出所有的聲音,像一個交響樂團,不過這也是後來才了解的,當時隻是覺得鋼琴比手風琴更好,更能令我激動,而且還有一種駕馭的感覺。”
如果說手風琴使李雲迪領略到音樂的妙趣,那麼鋼琴88根琴鍵發出的轟鳴聲則點燃了他的音樂夢想。
二
這個手風琴班最小的學生以最“老”的年紀轉到了鋼琴班,家裏借錢為他買了一架二手的珠江牌鋼琴,李雲迪的鋼琴之路從此起步。說到他的音樂天賦,從早期學鋼琴的一件事便可見端倪。
為了激發他學琴的熱情,鋼琴老師吳勇在正式上課那天就向李雲迪宣布了一個決定。
“雖然你有手風琴底子,但鋼琴畢竟還是不同於手風琴。不過你既然選擇學了,就要沉下來好好學,我希望你三年內閉門學習,不許參加任何比賽和演出。”
然而沒過多久,吳老師便意識到這個孩子不是普通的學生。數月後,他打破了自己定的規矩,讓李雲迪代表少年宮參加了重慶市第四屆“小新星杯”少兒器樂鋼琴組的比賽。為了準備這次比賽,李雲迪開始選學849的曲目,在學習進度上整整跳過了一本教材。而最終,他順利入圍決賽並奪得優勝獎。
吳老師回憶說:“我當時也沒想到他學琴不久參加比賽就能獲獎,沒辦法,這個學生太優秀了。我每星期布置五首練習曲,他能很好完成,八首練習曲,也能很好完成,從來都沒什麼能難住他。他對音樂的感受力尤其顯示出他的天賦,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他對鋼琴的熱愛,他是我所有學生中對鋼琴最有熱情的一個,雖然我隻教了他一年多,但他一堂課也沒有落過,真是不論風吹雨打,生病也會來上課。這輩子教過這樣的學生,一生都滿足了。”
這場比賽後不久,吳勇卻向張小魯提出了一個意外的要求,他希望盡快換老師,因為他覺得已經無法再教這個學生了。他將李雲迪推薦給川音的鄭大昕和郭幼容老師,當時兩位老師正給重慶藝術學校代課,每周都輪流從成都到重慶。然而幾個月後,當重慶藝校的鋼琴班結業,李雲迪的鋼琴課也結束了。
李雲迪回憶:“因為沒有老師,其間有一個多月沒課上,自己也在想還學不學鋼琴呢?當時都是媽媽給我安排每天的練習曲,監督我練琴。”
這時,張小魯又找到吳勇老師,吳老師向她推薦了當時四川音樂學院的但昭義教授。
但昭義1940年生於重慶,父親是一位酷愛音樂的外科醫生,在父親的影響下,他開始學習鋼琴,14歲便考入西南音專(四川音樂學院前身),先後師從何惠仙、林瑞芝教授。20世紀60年代初被選派赴京進修,師從我國著名鋼琴演奏家和教育家周廣仁教授,為其一生的鋼琴教學事業打下了堅實基礎。他曾任川音鋼琴係教授、鋼琴專業教研室主任,撰寫了諸多鋼琴演奏與教學理論的研究論文和樂譜教材。從事鋼琴教學近40年來,但昭義教授培養了不少優秀鋼琴演奏人才,據統計,1994年以來他的學生有16人次在國際比賽中獲37項獎,31次獲得前三名,其中13次獲得第一。至今,這些紀錄仍在不斷被他本人刷新,但昭義締造了中國鋼琴教育史上的奇跡。
當時,但昭義除了在成都任教以外,每半個月還要到重慶給這裏的學生上課。因為工作量過大,所以他在重慶招收學生非常嚴格,對學生的資質要求極高。在吳老師極力舉薦下,但昭義終於答應見見這個叫李雲迪的孩子。
1991年11月一個平常的傍晚,李雲迪在媽媽陪伴下見到了但昭義,誰也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將就此改變。正是從這一天起,兩人開始了長達9年的師生情誼,但昭義將李雲迪領進了音樂的精神世界裏,使他邁出了最初的步伐。
對於恩師,李雲迪始終心懷感激:“但老師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對學生的教育從來都是無私的,假如沒有但老師的啟發和對我精心的培養教導,我很難有今天這樣的成績。他是我音樂上的父親。”
但昭義回憶說:“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雲迪彈琴,心裏就咯噔一下。他是那種非常有天分的孩子,彈琴時非常專注,也非常有感染力,是琴人合一的。他的音樂天賦,特別表現在他對音樂的敏感上,他的音樂裏蘊藏著感情,這非常難得,因為情感是很內在的東西,聽他彈琴,很難想象是一個不足10歲的孩子。”
當問及對恩師的第一印象時,李雲迪說:“第一次見到但老師覺得他是很和藹可親的人,但是慢慢會覺得他越來越嚴厲,越來越苛刻。但老師對於演奏上的要求,是非同一般、超高標準的追求,他認為隻有用最高標準來要求,才有競爭的基礎,隻有超過極限,才可能達到最好。”
但昭義教授為人方正謙遜,對藝術抱持很高的理想。他教學的核心是發音藝術:通過訓練各指力度、靈活度、準確度、速度以及各動作配合的平衡等技巧,引發表現音樂內容、情感、形象、意境等聲音效果,認為鋼琴演奏的出發點和歸宿在於由這些動作帶來的手指的觸鍵和發音,手指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是盲目的,含有各式各樣的指尖狀態和富於變化的用力形式,而這一切都是為追求鋼琴歌唱性的基礎,為此,即使是專門訓練技巧的練習曲,他也十分注重給予音樂性的處理,使練習曲變得極其音樂化和生動。
音樂天賦固然很重要,但天賦本身並不是藝術水平的絕對保障,它隻是獲得真正高水平藝術的一種潛在可能,如何將這種可能變為現實,如何激發天才的潛能並使之在藝術上產生深刻而獨特的思想和才能,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老師。但昭義教學最成功的就是因材施教,尊重和發揮學生的藝術個性,他從不逼迫學生按著老師的意願亦步亦趨,而是盡可能啟發學生自己對音樂的想象力,學會傾聽自己的聲音。這樣的素質教育培養了李雲迪對鋼琴彈奏的極大興趣,更重要的是催發了他天才稟賦中超人的直覺因素,從而形成一種無拘無束地表達內在情感的獨特風格。
得遇良師,使李雲迪的音樂才華得到充分的釋放和挖掘,也正是在這時候他對鋼琴燃起了夢想,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我叫李雲迪,今年9歲,是重鋼九校四年級七班的學生,也是一名少先隊員。
我瘦瘦的個子,有一米三五左右,我的頭扁扁的,頭發烏黑發亮,有一雙很調皮的眼睛,非常滑稽。我的嘴唇厚厚的,給人忠厚的感覺,但媽媽說我一點也不忠厚。我有好幾顆蟲牙,這是因為我吃糖吃得太多的原因。我愛穿運動衫和運動褲,媽媽給我買了一雙新的運動鞋,我很喜歡。
我愛好打乒乓球、踢足球,但我最愛聽音樂,每天我睡覺的時候總是放著音樂。我最喜歡的事情是彈鋼琴,我七歲時,媽媽爸爸省吃儉用,給我買了一架鋼琴,我非常高興。
每天晚上做完作業後,都要練習兩到三個小時的鋼琴,有時候練習到媽媽規定的時間了,我也總不下琴。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想將來長大了當一名鋼琴大師。
如果不刻苦認真地練是不可能當上一名鋼琴大師的。
說起兒時的這個夢想,李雲迪笑起來:“其實那時候並不知道‘鋼琴大師’意味什麼,隻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覺得大師很偉大,鋼琴大師就是最好的,不過當時我確實想要把鋼琴彈到最好。”
50歲的但昭義成為兒子的鋼琴老師,張小魯覺得是一種幸運,她深知一位好老師的重要性,而在她心裏同樣也把他看作自己的老師,她的音樂素養、鋼琴理論知識也在陪兒子聽課的同時有了更高的飛躍。兒子練琴時,她都能很快分辨出他彈的哪個小節有錯誤,並且指出是在樂譜的哪一頁、哪一行。
“陪雲迪去上但老師的課,讓我在培養樂感的同時也積累了很多專業知識。後來,我會先自己備課,比如在樂譜上將升降號、左右手指法、黑白鍵處理等做一些標注,基本上雲迪彈琴最先要按照我的要求來做,最起碼達到我認可的標準,然後再經過但老師更專業的教導,這樣他對音樂的理解就更全麵,專業上也就更加強了。”
三
李雲迪對鋼琴的愛進入一種狂熱狀態,可是他同樣要保證文化課的學習,父母規定的學習成績必須90分以上的標準在他並不算太難的事。大部分時候,李雲迪還是想著他的鋼琴,小學的班主任老師至今都記得這個在課桌上練習指法的學生。
他的父母很快就發現,要管束或者懲罰這個小孩,唯一的方式就是闔上琴蓋。
“如果有一天我不讓他彈琴,那一定是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他的母親表示,“因為對他來說這是最重的懲罰。”
對李雲迪來說,最大的處罰是不準彈琴,而最大的獎勵就是得到媽媽的表揚,說白了,要討媽媽歡心,就要彈得好。
“媽媽對雲迪要求一直很嚴,”李川回憶道,“練琴的時候她在旁邊一邊聽一邊織毛衣,如果聽到錯音,織針啪地就往手指上招呼過去。我印象中有一次,雲迪有一首練習曲怎麼也練不好,媽媽氣得不想再聽他彈下去,就回臥室休息了。雲迪就自己一遍一遍地練,因為第二天還要上學,我就催他早點睡,雲迪很倔,怎麼也不下琴,非要彈到媽媽說‘好’才行。到了晚上11點多,我就求他媽媽去聽聽孩子彈琴,然後讓他趕快睡覺,媽媽不肯去,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最後可能被雲迪感動了,媽媽終於聽他彈了琴,雖然很滿意他的表現,但嘴上隻說‘可以啦’。雲迪也抱怨過媽媽很少誇讚他,其實,媽媽是想讓他始終保持一種不滿足、不甘心的狀態,以此來激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