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很快就發現,要管束或者懲罰這個小孩,唯一的方式就是闔上琴蓋。“是的,如果有一天我不讓他彈琴,那一定是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他的母親表示,“因為對他來說這是最重的懲罰。”如果說最大的處罰是不準彈琴,那麼最大的獎勵就是得到媽媽的表揚。說白了,要討媽媽歡心,就要彈得好。
張小魯將自己的倔強與好強傳給了李雲迪。在她的觀念裏似乎沒有“妥協”這個詞,一旦決定做的事,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張小魯:從我們家到少年宮路程很遠,中途還要倒車。從小就這樣一路走過來,要是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也就沒有他的今天。
吳勇:他是我所有學生中對鋼琴最有熱情的一個。這輩子教過這樣的學生,一生都滿足了。
一
若說中國有一個城市能達到“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神秘境界,那非重慶莫屬。“重慶”取“雙重喜慶”之意,境內嘉陵江古稱渝水,所以簡稱“渝”,因為地處丘陵地帶,多山多霧,故有“山城”、“霧都”的別稱。
李雲迪1982年10月7日出生在重慶大渡口區,出生證上使用的名字是李希,3歲改名李希熙,5歲正式改為李雲迪,至今在他的家裏,長輩們仍習慣叫他的乳名希希。有個巧合讓我很驚訝,當李希成為李希熙時是1985年,這一年他與音樂結緣,同年,前蘇聯的布寧獲得第11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金獎,此後連續兩屆金獎無人問鼎,直到2000年李雲迪一舉奪魁,冥冥之中似乎肖邦大賽苦苦守候了他15年前來加冕。
對於改名字,李雲迪沒有特別的記憶,他隻知道名字是爺爺改的,因為祖籍雲南,所以才有個“雲”字。“迪”在字典裏有三種解釋,一是開導,二是啟發,還有一種解釋是“行”——行走、出走,對於這位奔波於世界各地的鋼琴演奏家來說,這三個解釋中最貼近他的顯然應該是最後一種。
大渡口區位於重慶市中心城西南,是重慶重要的冶金、建材工業基地,區內有重鋼(集團)公司、第十八冶建築公司等大型企業。李雲迪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都曾分別在這些企業工作過。據說,大凡功成名就的表演藝術家都不同程度地擁有某種“家學淵源”,這為一個音樂家的成長提供了天然優勢和血緣承繼。但對於李雲迪而言,他的家庭背景和音樂沒有任何聯係。
在所有涉及李雲迪家人的報道中,關於他父親李川的介紹幾乎無跡可尋,然而最初這個家最具體、最現實的需要卻全部依賴於他,為了輔助妻子培植兒子的音樂生涯,為了這兩位與他相依的親人。他什麼都肯做。
李川是個溫和而內斂的人,若不是知道他有當兵的經曆,我很難把他和威武粗獷的軍人聯係起來。他個頭不高,相貌清秀,說話時總帶著謙和的笑容,李雲迪長得很像他。我注意到當我們談論李雲迪時,李川的臉上綻放光彩,但一點不張揚。他曾對我說年輕時一度迷戀文學,後來因為兒子學了音樂,他才留心起古典音樂。對於兒子的音樂才華,他引以為豪得不得了,這種自豪既有做父親的光榮,也有對藝術家的崇敬。
李雲迪的母親張小魯是一位端莊的女士,她相當有魅力:有著重慶女子特有的白皙肌膚與精致的五官,優雅的儀態舉止顯示出她有極好的品位和修養;她的眼神清澈而充滿活力,予人的那種精力旺盛的感覺甚至克服了她的年齡以及看起來略顯單薄的身體。
張小魯年輕時學過芭蕾,最輝煌的記憶便是在《紅色娘子軍》中擔綱女主角,雖然種種原因令她最終放棄跳舞,但對旋律和節奏卻始終保持著敏銳的感受力,音樂是她對舞蹈之愛的一個延續。在當時欣賞曲目並不多的情形下,那首著名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便成了她的最愛。張小魯回憶說當年懷著李雲迪的時候就常聽這曲子,有意無意中卻成了最好的胎教。
天才是否得自遺傳?這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大多數人還是熱衷於天賦該有所承繼,似乎這樣才能解釋這種超然特質。暫且不論李雲迪的音樂天賦到底是否得自母親遺傳,有一點可以肯定,張小魯在李雲迪的啟蒙教育中充當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從李雲迪學習音樂伊始,張小魯始終陪伴左右,陪他一起上課,一起練琴,然後決定他應該怎麼做。李雲迪和母親非常親近,這種母子關係、這種母性的愛,對他有著完全的支配力,不僅表現在專業上,從毅力的錘煉、獨立性的確立,甚至創作衝動的形成,都給予很大的影響。
直到兒子成為鋼琴家,母親的鋼琴教育也達到了授課水平。事實上早在李雲迪入讀深圳藝術學校時,張小魯就被聘為鋼琴班的輔導員,帶著四五個學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從一個不知道鋼琴有多少琴鍵的人,成為精通鋼琴理論知識的專家。沒有哪位鋼琴家的母親像張小魯那樣賦予母愛特殊的定義。
“雲迪學習鋼琴多久,你開始意識到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采訪她時這樣問道。
“完全沒有這樣想過,而且一開始我對他的音樂天賦沒有什麼認識,從不認為他最好。鋼琴授課是一對一的形式,我對其他孩子的水平沒有概念,隻從老師那裏知道他還不錯,但還是覺得其他小孩都比雲迪要好,始終有這種感覺。”
這種心態實在可以理解,在與張小魯的接觸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她的倔強,並由之延伸的好勝心。我發現在培養孩子的過程中,她其實更注重人格教育,她將從父輩那裏接受的教育言傳身教給孩子,比如做人的誠實謙遜、做事的認真堅持,同時,也將自己的倔強與好強傳給了李雲迪。在她的觀念裏似乎沒有“妥協”這個詞,一旦決定做的事,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對於李雲迪的成功,張小魯始終強調源自他自身的音樂天賦和對音樂的熱愛,至於自己所起到的作用,她表現得輕描淡寫。有一點她不否認,她非常喜歡舞蹈和音樂,是那種毫無目的、單純的喜歡,當初讓兒子學習音樂,多少也是對過去舞蹈生涯的一種緬懷,兒子圓了她年輕時的一個夢。
張小魯身上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韌勁,甚至有些鋒芒,她對自己認定的事情表達看法時,向來既有熱情又有信心。當初懷李雲迪的時候,因為嚴重貧血,醫生曾一再勸她做人工流產,而張小魯卻選擇了做母親,也正是她當初的堅持,才使李雲迪能夠自由而明智地運用天分,並讓全世界的聽眾分享他的音樂,讓大家看起來也像是幸運兒的一分子。
作為家中的長孫,李雲迪深得長輩的寵愛。據奶奶回憶,他從小乖巧可愛,很知道討人喜歡。他學說話很早,在開口說話之前已經能聽懂音樂了,他的家人發現,當他哭鬧的時候,隻要打開收音機,哪怕隻是幾個小節的旋律,他馬上就會安靜下來。到了1歲多,他已經跟著收音機學唱了很多歌曲,通常隻聽一兩遍就能唱出來。奶奶很仔細,至今還保留著孫兒兩歲生日那天的台曆,上麵記錄著他會唱的20多首歌曲。
“他的那首《回娘家》唱得可好了,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他還會唱很多歌,隻是台曆上記不下了。”老人告訴我說,“那時他讓爺爺把他抱上桌子,就趴在收音機前貼著耳朵聽,聽完再學唱給我們,音唱得準,歌詞也能全記下來。”
毫無疑問,這是音樂天才的跡象,李雲迪生來就具有絕對音感,據說這是一種神經上的能力,由大腦顳葉區控製,語言能力也在這個組織內。這種認知技能讓音樂家無須刻意學習,就能辨認音的高低、節奏,甚至還包括調性與轉調,許多音樂家都具有這種天賦能力。因為無法找到產生這種能力的原因,大家都將它視為遺傳,由早年接觸音樂所觸發,再經過童年的音樂教育加以強化。然而,李雲迪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並未被家人識別,他咿呀學唱的可愛模樣為這個家帶來歡笑,僅此而已。
到了3歲,唱歌已經不能滿足這個小孩對音樂的渴望了,當他在樂器店看見一架四貝司的手風琴,就被它迷住了。
“嚴格地說這架手風琴甚至不能算作一件樂器,”張小魯比劃著,“它很小,是紅色的,確實很精致,可是作為玩具,算是很昂貴的,所以當時沒有決定要買。後來看雲迪總對這琴念念不忘,剛好他4歲生日快到了,我就狠狠心給他買了那琴。”
“卻成全了他的音樂之路。這是一份極具分量的生日禮物,他肯定很開心。”我說。
“別提多喜歡了。他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每一樣新買給他的東西,隻要是他喜歡的,都要陪他睡,新買的玩具啦,筆呀,書啊。最搞笑是有一次給他買了一雙運動鞋,他也把它放在枕頭邊挨著他睡,好像陪他睡過,這東西就真正屬於他了,好像成了一種儀式。那架小手風琴足足陪他睡了半年多。”
在談及當初對手風琴的感受時,李雲迪說:“一見鍾情,一看見它就特別喜歡,很想去碰它,也是一種緣分吧,不過當時還是把它當作一件玩具。後來進了少年宮接受正規學習,聽到手風琴直接產生旋律,那時候感覺離自己很近,也為我帶來更多的樂趣。”
可以想象,當鋼琴家第一次看見樂器如何產生旋律,那感覺一定妙不可言,天賦在瞬間被喚醒時,該是一種既新鮮又久違的感覺吧!
在少年宮,李雲迪遇到了他的音樂啟蒙老師——譚建明。他回憶說:“第一次見到譚老師就很有感覺,她很親切,很容易表達感情,也很喜歡我,總叫我‘乖乖’,我特別喜歡上她的課。”
我在重慶采訪譚老師的時候,她說起這個隻教了兩年多的學生,得意之情仍舊溢於言表。
“雲迪那時才4歲,長得很可愛,眼睛又黑又亮,很靈氣的,我一下就喜歡上這個小孩。而且他接受能力很強,每次回課都很好,他是我班上年齡最小,也是最優秀的學生。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不喜歡?”
的確,兒童時期的李雲迪非常討人喜歡,他是個個性開朗的孩子,而且還很有幽默感,許多照片都證實了這個印象。當我翻閱他小時候的相冊時,看到的是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孩兒,調皮地做著鬼臉,嬉戲著、笑著,眼睛裏閃著古靈精怪的好奇和無憂無慮的快樂。
“剛開始學手風琴是怎樣的?”我問張小魯。
“他表現得還蠻有興趣。我記得那時候老師布置的練習曲都是五線譜,因為雲迪還不能識譜,樂理課我就認真聽,我的樂理知識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積累的。我先看著譜子哼出旋律,然後再教他唱,每次去少年宮的路上我都要教他把曲子唱一遍,所以那時候他都是靠自己對旋律的記憶來拉琴。為了培養他的節奏感,每次他上課我就讓他坐在我腿上,我用腿打節拍讓他感受樂曲的韻律、強弱,他都能很快領悟。其實,他不識譜我開始也很擔心,就把五線譜用彩筆塗出來,然後用硬紙板做二分音符、四分音符,自己教他認。大概一年後,雲迪就能識譜了。”
“課時是如何安排的呢?”
“每星期天到少年宮上一次課。從我們家到少年宮路程很遠,坐車將近兩小時,中途還要倒車。暈車一直是我的老毛病,每次下車都要半天才緩過來。從他開始學手風琴一直到考上川音附中,我們每個星期就是這樣度過的,從4歲走到10歲,就這樣一路走過來。現在回想起來,要是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也就沒有他的今天。”
1987年,李雲迪順利通過手風琴的五級考核,同時獲選參加了四川省“宏聲杯”少兒手風琴邀請賽,他是幼兒組年紀最小的選手,一曲《花兒與少年》使他獲得了大賽第一名。5歲多的他體驗到人生的第一次掌聲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