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北鬥七星(1 / 1)

活到新的世紀,常常追懷在風雲變幻的上個世紀中,我眼目中的群星。其中恩師沈祖棻、程千帆[1]先生在一個甲子中所住留過的七個居室(聯想到他們的高潔品質和文學、學術成就),尤其清晰如昨,有如當夜的北鬥七星。

我曾經笑問老友,我是一個可信任的人麼?沈師逝後,程師親手將沈師的日記手稿交給我。我也曾寫過一本傳記型的書經程師手批。

後來我去國離家十年,這書沒有出版問世,隻在《浙江畫報》發表過一篇小文(《沈祖棻和她的詞》,載《浙江畫報》1985年12月總第78期)。我愧對恩師。

我一生沒有對誰宣誓效忠過,甚至對我心儀的群星,也奉守柏拉圖所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當我的師弟們出於濃厚感情的追懷,寫出感人的悼念文字時,我暗覺過譽而不以為然。尤其是詩歌創作,我特別看重靈犀相通,又何必傳世?然而,沈師的詩作,卻總有抹不去的光輝在我心頭閃耀。

沈師的形象和遺著,對社會對曆史是有價值的。用白話文寫作的名作家姚雪垠[2]也說:她的作品有什麼理由被摒棄在現代文學史之外?不是白話詩,能成為理由麼?(其他名家大師的評讚,我將在本書中摘錄)對於我來說,尤其難忘沈師在講台上的魅力。我最愛聽精彩的講座,但再也沒有人能使我震撼了。六十年前,在艱難困苦的抗日戰爭中,在破蔽簡易的大學教室裏,我忽然看見了我夢想中的千年前的李清照!聽見了中華千古精英的聲音……這真像一個宗教情結(雖然我始終是一個無神論者)——隻有她,才能傳述,有如聖徒!

我寫下這些話時,還有些自責:莫非也是感情色彩太濃?但近來查翻在美國時影印的華文報刊,才知道一位叫容齋的筆者,早已引人稱她:“一千年無此作矣!”(這是名家汪東的評語)他還引了朱光潛的題詞:“易安而後見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身遭離亂多憂患,古今一例以詩鳴。”

沈師的主要創作是古老文體的詞。在她還在大學學習期間為名家激賞時,這種文學形式已不是當時的文學主流。但就她當年所寫白話詩文看,也是文采煥發的。後來顛沛流離,生活艱難,以舊體詩詞抒寫寄托,隻得到師友知音,難有問世的機遇。但我的觀點是:文藝是多元的。比如有京劇,也有昆曲、評彈。時代需要雄壯的進行曲,人民也惦念琴瑟的音韻。靈性的清泉,在古瓶、玉器中,或在山澗閑潭裏同樣有沁人心脾的效應。既不必矯分雅俗,以雅傲俗;也無須故作姿態,以“俗”貶雅。喚起群眾者有功,溝通心靈者也難得;影響大的有它的價值,蘊積深的也自有千秋定論。若隻以當時的“票房”衡量,量化一切,也會失去梵高這樣的奇才。

那一代人,很多有以舊體詩詞言誌抒情的習慣。如魯迅、陳寅恪、吳宓、毛澤東、朱德、陳毅……他們吸收古今中外的文化,詩作體現的,有的是人格的魅力,有的是濟世的豪情,也有的是蘭蕙的幽芳。風格的區別不能妄論高低,百花齊放,才能推動文藝複興。

詩歌的吸引力,多在於感情的共鳴,形象的鮮活,韻律的和諧。

以婉約見長的詞作,那細致曲折的演繹,尤其使人感應深思,久久在心頭縈繞。如果隻是行家才熟悉的密碼語言、專攻者才樂見的深僻典故,一般讀者要越過艱難的障礙,往往疲於奔命,減弱了感染力。簡易而清新,則使這一代人更容易接受。

在近年的一次文學者聚會上,一個青年在會餘問我:什麼是詩?

我茫然。她顯然不是查不到定義出處的人。麵對美文眩目,和“愛你一萬年”的超李白式誇張,難於作答。

沈師的詩詞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某些差異,提高鑒賞能力。因此我願有更多的人同享。至少,此書也可作為對一代大師調研的資料吧。

至今,沈師已因車禍,在冷漠無救助中去世(1977年6月27日)三十餘年了。程師也於2000年,在極度的關懷與救護中病逝。不同的終結,相同的永遠,鬥轉星移,光輝不滅。再讀當年師作及有關評述,那些烙印著時代標記的觀點和語言——曆史的荒謬,也促使我反思。

但總的感覺是:文藝的天空,越來越廣闊。

2004年5月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