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那是一個寂靜的黃昏,辯才禪師剛臨摹過一通《蘭亭》,慢慢地踱出方丈,遠遠望見有一個生客在院子前麵徘徊著,似乎是來廟裏觀覽的。
“是什麼地方的檀越光降寒寺?”辯才禪師殷勤地問。
聽了這話的客人慢慢地走了近來,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山東書生模樣,高高的身材,穿一件寬大的黃袍,奇怪的是並不覺得潦倒而反顯出他的瀟灑來;頭上戴著巾,巾下覆著一個略瘦而蒼白的臉,上麵卻安放著兩道很清秀而又含有英氣的長眉,一對烏黑而發亮的眼珠,這裏麵是藏著多少深湛的思想;一個正直的鼻子,再加上一張似乎永遠掛著微笑的嘴,完全能表現出來客高貴的身份和淵深的智慧。他非常合禮地作了一個揖,用清朗而沉著的聲音回答辯才禪師的問話。
“弟子姓蕭,是北方人,帶了一些蠶種到南方來做買賣。偶然經過寶刹,隨意觀覽一下,一些生動的壁畫吸引了我,這偉大的藝術給了我最高的啟示,使我留住了。因此,得遇禪師,真是萬分有幸的事。”
“不敢!不敢!難得檀越遠道到這裏來,又這樣愛好藝術。老僧雖然不懂什麼,倒願意陪檀越談談。倘使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方丈去坐一會。”辯才禪師很高興地邀請了。
來客也並不謙讓地隨著辯才禪師進了方丈。
於是,由請教大名、法號進而談心,不覺地天黑了。辯才禪師殷勤地留著來客,他們在一起下棋、彈琴、談論文史,立刻非常相得了。這些事都是辯才禪師所擅長的,但是來客也不弱。在棋上是一個敵手,在琴上是一個知音,至於談論文史,更是往往有獨到之見。這一切,使辯才禪師由驚異而讚歎了。愈談愈投機,他不由地對著來客說出以下的話:“古人說得好‘白頭如新,傾蓋若舊’,我們從今以後不要再拘什麼形跡了!”
這一夜,姓蕭的客人被辯才禪師留宿,並且特意取出新釀的酒,盛在皇帝所賜的羊脂一樣的白玉杯子裏,敬奉客人。酒香散溢在快樂的氛圍裏,一切都沉醉了。
一杯又一杯地勸客,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幹,這樣暢飲,在辯才禪師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興奮使得他痛快地喝酒,但是酒更使他格外地興奮了。他的臉紅紅的,發著光,顯得格外精神,雪白的胡子,每一根都為著快樂而顫動著,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是他今夜的談話比任何時間都流利,他像一個演說家似的,滔滔不絕地縱論古今,並不感到一些疲倦。
當他們酒喝到半醉的時候,忽然又想起做詩了。辯才禪師像一個天才的詩人似的,提起筆略一凝想就寫出一首詩來。客人讚歎他的詩,同樣地,客人的詩也被他稱許著。他們互相諷頌,愈讀愈高興,竟高聲朗吟起來,紆徐的音調在沉醉的空氣裏搖漾著,在寂靜的夜幕上塗上了一層奇麗的、荒誕的色彩。
這一夜,就在一種狂歡裏偷偷地逝去了。
明天,姓蕭的客人臨走的時候,辯才禪師對他再三囑咐說:“檀越一閑了就再到這裏來。”
從這天之後,姓蕭的客人常時帶了酒來拜訪辯才禪師,喝酒,做詩,不拘形跡,連徒弟們都和他熟了。就這樣已經是十幾天過去了。
有一天,姓蕭的客人帶來了一幅梁元帝《自畫織貢圖》給辯才禪師看,畫是那樣精巧,那樣生動,辯才禪師一見,就深深地讚歎起來。於是姓蕭的客人說:“弟子最好書畫。的確,好的畫像好的字一樣值得人稱讚的。”
“好的字麼?那不用說是二王了。”辯才禪師得意地叫了起來。
“不瞞禪師說,弟子先世都傳二王的楷書法,弟子也是從幼年就愛好二王書法,用心揣摩過的,現在出門還隨身帶著幾通王帖哩!”
辯才禪師高興極了,他覺得他向來所感到的一些缺少,現在充實了。他的生活是萬分圓滿,再沒有一分不滿足了。
在一種興奮的期待中,辯才禪師好容易盼到了他的來客和來客所攜帶的二王法帖。
整個下午,他們在詳細欣賞和互相讚歎之中過去了。最後,辯才禪師看不過對方的過分的誇張和驕傲,終於笑著說:“這幾通固然不錯,但是還不能算怎樣好,老僧有一幅真跡,倒很異乎尋常呢!”
“是什麼帖呢?”對方似乎不信地問。
“《蘭亭》!”辯才禪師用輕快的調子毫不費力地說出這兩個字,口角上掛著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