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這麼隨和了?他那時還一邊逐行手批學生論文,一邊閑時看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更奇怪,這個傲視一切的人怎麼還看連我都不看的書。(我們這一代一貫看不上鴛鴦蝴蝶派和武俠小說)我問他寫得怎麼樣,他說:“文字好,曆史觀也好!”我趕緊看完了大陸第一次出版的金庸全部著作,驚歎這中國的大仲馬!
如今,我的師弟們給我寄來很多關於程師的紀念資料。那主要是在南京大學二十年的師道,與我心目中的程師並不全同。他更像孔夫子了!
這次再讀沈程著作,看到他們說及的我熟知的師友,仿佛回到了我青春年少時代。其中最懷念的人是宋元誼。
我在川大望江樓女生宿舍和宋同住一室的上下層木床三年之久。
起初,我真煩她,每天清晨天沒亮,她就下床到床邊案頭頌讀唐詩宋詞,擾我清夢。我們作文,稿子劃得稀爛,她則字字斟酌,用手工挖補校正。我聽不懂什麼《詩經》《論語》課,回宿舍幹脆逼她一句句講讀。後來,她看到我愛和聰慧秀美的川妹子同學一起,就諷我“貪才好色”!同學見我們唇槍舌劍,也諷我們倆是《世說新語》上下冊。——這些,怎麼能和在“文革”中,以三尺白綾上吊自殺的她連在一起!
如今,他們都在哪裏?人是多麼脆弱!隻有以天堂神仙來補償自己的失落!宋元誼!你是在跟隨沈師、程師去與李清照、晏小山詩詞唱和嗎?你是在跟號稱“寶琴”的沈師,參與金陵十二釵的行令聯句嗎?在那裏,不會談錢、談官、談得、談失、談打、談殺,而隻是充滿了靈動的美、語言的珠璣、清純的情、深邃的思……沈約(441-513,南朝梁著名詩人)《夜夜曲》道:“北鬥闌幹去,夜夜心獨傷。月輝橫射枕,燈光半隱床。”但是,鬥之所擊,不可與敵!永恒的指向是——中華文化!
也有人笑道:隻有你們這些老人,這樣珍惜往事,相互慰藉。我就投石問路,將書稿給一位青春小將(我們晨練時的太極劍友)看。他在那麼多的競爭與壓力中,也擠時間熱心地看了,並且還說:“國民性負麵的挖掘,決不能手軟!……給我們係每人一本!我們決不能再搞文化大革命了!”
這就是我的海歸幸事!故土懷人,又得同聲相應!讓我們一起向往更好的明天!
章子仲
2004年(時年八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