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方略製定了,許多同誌無形中都有了一個中心的思想和運動的綱領,大家都很興奮地期待著革命機會的來臨。這一年(丙午年,公曆1906年)十二月二日恰恰是《民報》發刊一周年的紀念,於是同盟會本部許多同誌都主張趁孫先生在東京的機會,舉行一個紀元節的慶祝大會,孫先生也很讚成。開會地點,是在東京神田錦輝館,到會的有六千多人,全場空氣非常緊張,比去年歡迎孫先生的大會還要熱烈。主席是黃克強,報告開會宗旨後,由章炳麟宣讀祝辭。於是孫先生很安閑地走到演講台上,向大眾見麵,開始發揮革命主義的真諦,滔滔地演講。六千多聽眾一見了孫先生,就掌聲不絕,夾雜一片萬歲的呼聲。孫先生說了幾句謙遜的話以後,就說到三民主義的本題:
“那民族主義,卻不必要什麼研究,才會曉得的。譬如一個人見著父母總是認得,決不會把他當做路人:也決不會把路人當做父母。民族主義也是這樣:這是從種性發出來,人人都是一樣的。滿洲人關,到如今已有二百六十多年,我們漢人,就是小孩子見著滿人,也是認得,總不會把他當做漢人,這就是民族主義的根本。(鼓掌)但是有最緊要一層,不可不知:民族主義並非遇著不同族的人,便要排斥,他是不許那不同族的人來奪我民族的政權。(鼓掌)因為我漢人有政權,才是有國,假如政權被不同族的人所把持,那就雖是有國,卻已經不是我漢人的國了。(鼓掌)我們想一想,現在國在那裏?政權在那裏?我們已經成了亡國之民了。地球上人數不過一千幾百兆,我們漢人有四百兆,占了四分之一,算得地球上最大的民族,且是地球上最老最文明的民族,到了今天卻成為亡國之民,這不是大可怪的麼?那非洲國家,不過二十多萬人,英國去滅他,尚且相爭至三年之久,菲律賓島不過數百萬人,美國去滅他,尚且相持數歲,難道我們漢人就甘心於亡國?想起我漢族亡國時代,我們祖宗是不肯服從滿洲的(鼓掌),閉眼想想曆史上我們祖宗流血成河,伏屍蔽野的光景,我們祖宗很對得住子孫,所難過的就是我們做子孫的人。(鼓掌)再想想亡國以後滿洲政府愚民時代,我們漢人麵子上從他,心裏還是不願的,所以有幾回的起義。(鼓掌)到了今日,我們漢人民族革命的風潮,一日千丈,那滿洲人也倡排漢主義,他們的口頭話,是說他的祖宗有團結力,有武力,故此製服漢人,他們要長保這力量,以便永居人上。他們這幾句話,本是不錯,然而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是漢人無團體。(鼓掌)我們漢人有了團體,這力量定比他大幾千萬倍,民族革命的事,不怕不成功。惟是兄弟曾聽見人說,民族革命是要盡滅滿洲民族,這話大錯。民族革命的原故,是不甘心滿洲人滅我們的國,主我們的政,定要撲滅他的政府,光複我們民族的國家。(鼓掌)這樣看來,我們並不是恨滿洲人,是恨害漢人的滿洲人。(鼓掌)假如我們實行革命的時候,那滿洲人不來阻害,我們決無尋仇之理。他當初滅漢族的時候,攻城破了,還要大殺十日,才肯封刀,這不是人類所為,我們決不如此。惟有他來阻害我們,那就盡力懲治。不能與他並立。照現在看起來,滿洲政府要實行排漢主義,謀中央集權,拿憲法做愚民的器具,他的心事真是一天毒一天,然而他所以死命把持政權的原故,未必不是怕我漢人要剿絕他,故此騎虎難下。所以我們總要把民族革命的目的,認得清楚,如果滿人始終執迷,仍然要把持政權,製馭漢族,那就漢族一日不死,一日不能坐視的,想來諸君亦同此意。(鼓掌)”
這是對於民族主義的根本意義加以說明,並且指示狹義的排滿主義不是民族主義的本旨。因為當時一部分同誌不免誤解民族主義而有狹義的排滿趨勢,所以孫先生特別提出來聲明。但那時滿清政府假托立憲的名義,實行中央集權,以排擠漢人在政治上的力量,是很毒辣的手段,因此民族革命的運動,脫不了政治革命的意味,於是孫先生接著就說到民權主義:
“民族革命的大要如此。至於民權主義,就是政治革命的根本,將來民族革命實行以後,現在的惡劣政治,固然可以一掃而空,卻是還有那惡劣政治的根本,不可不去。中國數千年來都是君主專製政體,這種政體不是平等自由的國民所堪受的,要去這政體,不是專靠民族革命可能成功。試想明太祖驅除蒙古,恢複中國,民族革命已經做成,他的政治,卻不過依然同漢唐宋相近,故此三百年後,複被外人侵入,這是政體不好的原故,不由政治革命,是斷斷不行的。(鼓掌)研究政治革命的工夫,煞費經營,至於著手的時候,卻是同民族革命並行。我們推倒滿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麵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麵說,是政治革命,並不是分作兩次去做。講到那政治革命的結果,是建立民主立憲政體,照現在這樣的政治論起來,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佛蘭西大革命及俄羅斯革命,本沒有種族問題,卻純是政治問題,佛蘭西民主政治已經成立,俄羅斯虛無黨也終要達這目的。中國革命之後,這種政體最為相宜,這也是人人曉得的。惟尚有一層最要緊的話,因為凡是革命的人,如果存有一些皇帝思想,就會弄到亡國。因為中國從來當國家做私人的財產,所以凡有草昧英雄崛起,一定彼此相爭,爭不到手,寧可各據一方,定不相下,往往弄到分裂,一二百年,還沒有定局。今日中國正是萬國眈眈虎視的時候,如果革命家自己相爭,四分五裂,豈不是自亡其國?近來誌士都怕外人瓜分中國,兄弟的見解卻是兩樣,外人斷不能瓜分我中國,恐怕中國人自己瓜分起來,那就不可救了。(鼓掌)”
民族革命與政治革命的精義,經孫先生這樣一說,已經非常透徹。這是一個根本理論,要是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不相輔而行,單純的民族革命的結果,是依然不能達到革命的目的;同樣的,在異族高壓之下,更不能談到單純的政治革命。並且在民族革命的進程中,沒有政治革命的準備,便隱伏著革命勢力分裂的危機,這是孫先生苦口婆心要切實團結革命力量的一個重要說明;不僅僅是在理論方麵的闡述。但中國革命是有三方麵意義的,民族的,政治的方麵的問題解決了以後,還有一個民生的問題。關於這問題,孫先生在以前很少有詳盡的解說,這一回卻發揮得酣暢淋漓。孫先生說:
“如今先說民生主義所以要發生的原故。這民生主義是到十九世紀之下半期才盛行的。以前所以沒有盛行民生主義的原因,總由於文明沒有發達,文明越發達,社會問題越著緊,這個道理很覺費解,卻可以拿淺近的事情來作譬喻。大凡文明進步,個人用體力的時候少,用天然力的時候多,拿電力汽力比起人的體力要快千倍。舉例來說:古代一人耕田,勞身焦思,所得穀米,至多不過供數人之食,近世農學發達,一人所耕,千人食之不盡,因為他不是專用手足,是借機械的力去幫助人工,自然事半功倍。故此古代重農工,因他的生產剛夠人的用度,故他不得不專注重生產,近代卻是兩樣,農工所生產的物品,不愁不足,隻愁有餘,故此更重商業,要將貨物輸出別國,好謀利益,這是歐美各國大概一樣的。照這樣說來,似乎歐美各國應該家給人足,樂享幸福,古代所力不能及的。然而試看各國的現象。與剛才所說,正是反比例,統計上英國財富,多於前代,不止數千倍,人民的貧窮,甚於前代,也不止數千倍,並且富者極少,貧者極多,這是人力不能與資本力相抗的緣故。古代農工諸業,都靠人力去做成,現時天然力發達,人力萬萬不能追及,因此農工諸業都在資本家手裏,資本越大,利用天然力越厚,貧民怎能同他相爭?自然弄到無立足之地了。社會黨所以倡民生主義,就是因貧富不均,想要設法挽救,這種人日興月盛,遂變為一種很繁博的科學,其中流派極多,有主張廢資本家歸諸國有的;有主張均分於貧民的;有主張歸諸公有的。議論紛紛,凡有識見的人,皆知道社會革命,歐美是決不能免的,這真是前車可鑒。將來中國要到這步田地,才去講民生主義,已經遲了。這種現象,中國現在雖還沒有,但我們雖或者看不見,我們子孫總看得見的。與其將來弄到無可如何才去想大破壞,不如今日豫籌個防止的法子。況且中國今日如果實行民生主義,總較歐美易得許多。因為社會問題,是文明進步所致。文明程度不高,那社會問題也就不大,舉一例來說,今日中國貧民,還有砍柴割禾謀生活的,歐美卻早已絕跡,因一切謀生利益,盡被資本家吸收,貧民雖有力量,卻無權利去做,就算得些蠅頭微利,也決不能生存,故此社會黨常言,文明不利於貧民,不如複古,這也是矯枉過正的話,況且文明進步,是自然所致,不能逃避的,文明有善果,也有惡果,須要取那善果,避那惡果,歐美各國善果被富人享盡,貧民反食惡果,總由少數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我們這回革命,不但要做國民的國家,而且要做社會的國家。(鼓掌)這決是歐美所不能及的。歐美為甚不能解決社會問題?因為沒有解決土地問題,大凡文明進步,地價日漲。譬如英國一百年前,人數已有一千餘萬,本地之糧,供給有餘,到了今日人數不過加三倍,糧米已不夠二月之用,民食專靠外國之粟。故英國要注重海軍,保護海權,防糧運不繼。因英國富人把耕地改做牧地,或變獵場,所獲較豐,且征收容易,故農業漸廢。並非土地不足,貧民無田可耕,都靠做工糊口,工業卻全歸資本家所握。工廠偶然停歇,貧民立時饑餓。隻就倫敦一城算計,每年冬間,工人失業的常有六七十萬人,全國更可知。英國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公爵有封地在倫敦西偏,後來因擴張倫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