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搖旗十分激動,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幹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麵。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麵打招呼。今日午飯後,他一直心裏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麼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時,盡管大家對他態度很好,問到他那裏養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本來,隻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的,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他忽然被自成拉著手進入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熱流從心頭湧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回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得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間,馬和驢子都開始發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得膘滿體壯。每次發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情。隻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豚!”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鬥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留在陝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並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麵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後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席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後,他對搖旗接著說:
“今晚過元宵節,咱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席,我隨後就出去。”
郝搖旗說:“我回清泉坡營中吃飯,不在老營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胡說!為什麼不在老營坐席?吃畢酒席,咱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他對這一刻發生的事情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麼把他叫來,他很糊塗。其次,闖王說酒席後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麼?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遲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麵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回來做什麼?”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雲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後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裏說:“嗬,是說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送走搖旗以後,向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席,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
闖王又問:“晚飯後,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麼?”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麵。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裏,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李自成同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時,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入席的人們入席。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席,李岩因才來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相陪,然後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席,宋獻策坐了首席,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麼地方。因為他不舉杯敬酒,全大廳都不舉杯,鴉雀無聲。他向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