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見宗敏不做聲,自己也不做聲。他低著頭,用靴尖踩著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這完全是下意識動作,毫無目的。幾年來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們的影子都浮現在他眼前,使他心中酸痛。恰在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從老營飛馬來到,向他稟報說老神仙已經從北京回來,請闖王快回老營。自成立刻對宗敏說:

“快跟我到老營去,聽聽北京的情形!”他向來的親兵問,“別的大將們都知道尚先生回來了麼?”

“雙喜已經派人去分別傳知啦。”

“捷軒,咱們走吧?”闖王又看著宗敏問。

“走吧。”宗敏向一個親兵揮一下手,“備馬去!”

宗敏和他的十幾個親兵的戰馬很快地備好牽來。為著闖王的事業,他很想勸闖王從自己的親人開刀,樹立軍紀,可是這話怎麼好說呢?略微躊躇一下,他走近闖王身邊,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

“自成,那件事還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嚴辦,我就派人去把鴻恩同他的三個親兵抓起來,免得他們會畏罪逃跑。”

闖王此刻一方麵確實恨鴻恩,一方麵還有點不忍心真的把他問斬,但這種私情卻無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以寬厚著稱的田見秀身上,回答說:

“抓起來吧。今晚我請玉峰哥和你一同審問。”

當闖王和劉宗敏回到老營時,醫生已經吃過飯,還喝了點酒,帶著風塵色的臉孔變得通紅。闖王一進大門,還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先聽見他的大笑和這麼一句話:

“看起來,有咱們的天下!有咱們的天下!”

闖王一進屋裏,看見袁宗第、李過和田見秀已經都來了,正在同醫生談話。他向醫生拱手道勞,拉著手問了幾句旅途上的情形,緊接著關心地問:

“子明,快談談,朝廷的情形怎樣?”

尚炯拈著胡須說:“朝廷上的事情麼?談起來多啦,一下子可說不完。”

“揀重要的先談。”

“好,談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後細談。”

尚炯把朝廷上民窮財盡、政治腐敗和上下離心的種種實情,一五一十地談了出來。李自成聽了以後,滿懷興奮地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

“你們看,怎麼樣?大明的氣數真的要完了,咱們還不加勁兒幹?”

田見秀說:“確實,朝廷已經弄得焦頭爛額啦。好比四處起火,八下冒煙,顧了這一頭顧不了那一頭。日後收拾這個局麵的說不定就是我們。捷軒,你說是麼?”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有幹頭,有咱弟兄們的天下!自成,咱們早點樹起大旗怎麼樣?”

自成笑一笑,搖了搖頭。袁宗第拍了一下膝蓋說:

“對!我看也不如早點樹起大旗。闖王,別等敬軒啦。他靠不住!請你快派人去崤山裏叫大嫂子同明遠把人馬撤回來,一會師就動手!”

闖王向田見秀望望,見他笑而不言,隨即說道:“咱們目前頂要緊的事情是練兵,準備馬匹、兵器和糧食。”他又向田見秀的臉上掃一眼,近來因為糧食缺乏,田見秀和許多將士的臉上都有菜色,並且浮腫。“糧食頂要緊,頂要緊。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幹起來,咱們的墾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鬧得沒法收成。這兒的災情已經夠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讓百姓喘口氣,多少收點莊稼,捷軒,別說老百姓要餓死,咱們也要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