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滿懷高興,但沒做聲。過了片刻,他慢慢地說:“就怕水淺養不住大魚。咱如今剛打了敗仗,人家牛舉人未必會留在這裏。”

當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談話時,李鴻恩和隨同他去做壞事的三個親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營的偏院中。當尚炯去廁所時,鴻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醫生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走去問道:

“十二,為的什麼事呀?”

鴻恩並不隱瞞,把實情對醫生說了。醫生搖搖頭,歎口氣說:“唉,年輕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講情試試,請闖王和劉爺看我的老麵子饒你不死。以後,可不能再壞軍紀。”

醫生和闖王等人談到定更以後,又吃點酒,才回他自己的住處休息。臨走時,他向闖王替鴻恩講情,但闖王並不做聲。他轉向劉宗敏說:

“捷軒,十二雖然犯法當斬,但請姑念他年輕無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隨闖王六七年,從十四五歲的毛孩子長成大人,掛過多次彩,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闖王。他作戰勇猛,武藝也好,這幾年立過不少功。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次留下他一顆腦袋,以後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老尚,我何嚐不知道他是個有出息的小夥子?不用說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長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樣。可是軍法如山,該斬不斬,以後叫哪個遵守軍紀?他是闖王的兄弟,就應該以身作則,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與別人一律同罪!”

“捷軒,你說的道理很是,不過,不過,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幾次受重傷,都是我親手救活了他的命。這次請你看個麵子,還讓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饒他一死,等我同闖王、玉峰審問了他再說。”

醫生不好再講什麼話,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見秀望望,含著淚苦笑一下,轉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問:

“現在就審問吧?”

“審問!”自成說,“玉峰,你同捷軒一同去審問,一切由你們二位做主。”

審問時候,李鴻恩照實承招,隻求不殺他,讓他在下次打仗時戰死沙場。他的三個親兵中有一個叫做陳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強奸民女的事是他慫恿的,他願意受千刀萬剮,隻求饒十二不死。審過以後,劉宗敏和田見秀到院裏商議。田見秀主張隻將陳魁殺掉,留下鴻恩的一條性命,重責一頓,讓他戴罪立功。劉宗敏從感情上也不願殺他,但認為他既是闖王的兄弟,倘若不殺,將士們必有許多閑話,以後如何叫別人遵守軍紀?再說,那些新入夥的兄弟既有本地農民,也有平日慣於擾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過了鴻恩,對這些人就沒法厲行軍紀了,所以他主張狠狠心斬了鴻恩。他們商量一陣,便同去見闖王,請他自己決定。宗敏說:

“闖王,這件事,如今全營上下無人不知。或重責一頓皮鞭,或斬首示眾,全由你決定,不過要快。夜長夢多,耽擱一天,閑話就起來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輕饒。殺吧,殺吧!”自成低聲回答,心中酸痛,聲音有些打顫,同時在心中罵道:“為什麼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該死!”

田見秀在一旁說:“你多想一想,打他幾百皮鞭也是一個辦法,可不殺就不殺。老尚說得很是:千兵易得,一將難求。”

這一夜,李自成為這事十分難過,不能成眠。有時在他眼前出現的是拖著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兒嬉戲的小恩子,忽而一變,出現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爛、麵黃肌瘦的一個少年,又頑皮又害羞地纏磨著高桂英,懇求說:“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帶我出去吧,我要隨二哥一起打江山!”這後一個印象是崇禎五六年間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馬回一趟米脂故鄉,把鴻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帶了出來。從那時起,鴻恩在自成的培養下成長起來,成了一員青年猛將。他在童年時代就跟著村中大人們練習槍法,後來又得到劉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藝大進,立了許多功,流過許多血,死過幾死!……

許許多多往日的印象,在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靈活現地浮現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記起來了。那時五嬸,即鴻恩的母親,剛剛守寡,帶著吃奶的鴻恩給艾舉人家中幫工,而自成給艾家放羊。一個秋天的黃昏,自成把羊群趕回羊圈,發現一隻羊走失了,不敢吃飯,回頭跑往山中尋找。他在荒涼的山穀中找了很久,毫無蹤影。他急得哭著,跑著,叫著,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見路,仍然不敢回去,隻好藏在一個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後再找。

當吃晚飯的時候,五嬸沒有看見自成,還以為他大概有什麼事回自己家裏去了。等到了二更,不見他回羊圈睡覺,感覺詫異,仔細一問,聽人說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驚,丟下鴻恩就往自成的家裏跑。過了一頓飯工夫,一大群人打著燈籠火把奔往荒山中尋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裏,噘著嘴,含著淚,緊握一把防身護體的短刀,看著散亂在山頭上和山穀中的燈籠火把,聽著不斷的大聲呼喚,隻不做聲。後來燈籠火把和喊聲愈來愈近,他聽見母親和五嬸用半嘶啞的哭聲呼喚著他的乳名:“黃來兒!黃來兒!……”到這時,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應一聲:“哎!”五嬸走在母親前邊,先撲到他麵前,把他攬到懷裏,邊責備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