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還沒有休息過來,酒席散後就睡了一覺,直到日頭快要落山時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臉,聽說闖王去開荒快回來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著闖王確實對他十分尊敬,並且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他心中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闖王說出來誠懇相留的話,怎麼好推脫呢?到底跟著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著說:

“啟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麼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說:“眾位盛情難卻,我隻得舍命陪君子。雖不醉,亦不遠矣。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同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長地說:“說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誌虛懸兩鬢蒼’。”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歎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金星問:

“這是做什麼的?”

尚炯說:“請老兄大筆一揮。”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闖王說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我說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說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裏找來的?”

“怎麼,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裏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內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切合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將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說:“啟翁說得很是。不過闖王這裏隻有衝鋒陷陣的武將,還缺少蕭何、張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說什麼,哈哈地大笑起來。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著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飯後繼續暢談。在自成說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於當今國家大事,曆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說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他因為晚上又陪著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幹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著,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將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但闖王沒做聲,若無其事地將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說:“將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將軍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緊時機將此少數將士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將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眾不難號召,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將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人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