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玫君笑著看霜兒旋轉,不一會兒就覺得房子也旋轉起來。她閉上眼睛,手托在臉上,中指從顴骨那裏推向太陽穴,如此反複。最近,於玫君經常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六月,氣溫已經相當高,一般人受不了陽光的炙烤,於玫君卻覺得曬著太陽很舒服,她體內好像蓄存著比一般人多很多的濕氣。陽光刺激著皮膚,調動著皮下血管裏的血液加快運動,把潛伏在身體深處的濕氣驅趕出來,運送到汗毛孔,釋放出去。“媽……”霜兒來到母親身邊,蹲下去,仰臉看著母親,叫了一聲。“裙子很漂亮,不過更漂亮的是霜兒!”於玫君把手托在霜兒的臉側,笑著說。
霜兒的臉蛋在陽光的照射下,容光煥發,鬢角一帶的絨毛清晰可見,越顯稚嫩。
“媽媽的手好涼!”霜兒把母親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說,“媽媽擔心爺爺奶奶啦?”此刻的霜兒還是媽媽的小乖乖。
於玫君白皙的臉又舒展了一下,點點頭。
爺爺奶奶執意要去那師兄的老家探望人家,當麵給人家道歉。唐英虎勸不住,請於玫君勸,也沒勸住。平時,爺爺奶奶都特別尊重兒媳婦,這一次例外了。爺爺奶奶年事已高,於玫君跟唐英虎商量,最後決定唐英虎暗中跟著老兩口,以防不測。
兩天都沒有消息,於玫君看著一片發黃的樹葉在風中搖曳,看著一輛出租車從身邊掠過,看著小孩丟棄了一個糖果點心的包裝紙,看著買家跟小販討價還價,看著小區的少婦扶著幼兒蹣跚學步,看著夏日的太陽照著一群一群的樓宇,看著各種物體另一麵的暗影……她感覺到時光流逝,也感覺到莫名的不安,她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和將要發生什麼。
唐英虎回到家裏就大罵那師兄:“畜牲不如的東西!要錢,要酒,什麼都不要!畜牲!還不接受道歉!以為他是個人啊,以為他是原告啊!以為咱家欠了他祖宗十八輩啊!”
唐英虎邊說邊脫衣服邊找水喝。於玫君看唐英虎情緒激動,唾沫星子亂濺,挪動身體躲避著他的發泄。唐英虎追著於玫君,忽然問:“你咋不吭聲?難道你認為老爺子愚蠢的行為是對的?我們家應該向那個仇人道歉?啊?你說話呀!”
“爸媽還好吧?”於玫君答非所問。
“啊?”唐英虎嗆了一口水,說,“什麼?還好?打人呐!打我——我實在看不下去那畜牲在那兒擺譜,上前理論,爸扇了我一巴掌!那該死的畜牲,被他親戚綁在床上,還抖著身體叫好!”唐英虎說著撫摸自己的臉,好像那一巴掌是剛剛扇上去的。
“被綁在床上?”於玫君睜大眼睛,問。
“對呀!那不是個酒鬼嘛,人家是幫他戒酒!”唐英虎不耐煩地說。
“嗯……那以後咋辦?”於玫君問。
“以後?哼哼!叫那該死的畜牲見鬼去吧!”唐英虎點上一根煙,又被煙嗆了一口,躬身咳嗽著說。
“那我去爸媽那兒幫幫忙!”於玫君說著就要出門。
“站住!”唐英虎吼道,“去幹啥?幫什麼忙?挨罵?老爺子回來罵了我一路,嫌我跟著去了!在一個小旅館住著,叫我滾!我就不明白,老爺子到底是老糊塗了還是腦子進水了?”唐英虎按滅了煙頭。
唐成海給師兄道歉這件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當初唐成海打發兒子去找師兄,不是因為信息不通,而是自己拉不下麵子。那個平房福利區有很多老人認得唐成海,知道他們師兄弟當年的過節,唐成海不願成為大家的焦點,他更想把這件事當作他跟師兄之間的隱私去辦理。叫唐英虎去打探,還有另一層深意,那就是希望兒子在這個過程中明白父親的苦衷,明白一些更深層次的為人之道。但是,很顯然,唐成海失敗了。在師兄和兒子兩方麵都失敗了。
唐成海不甘心,他鄭重其事地找於玫君談了一次話,希望兒媳婦能夠理解他並且幫助兒子理解。令唐成海驚愕的是,於玫君一開口就說“我知道”。
“知道什麼,你?”唐成海下意識地又去扳左手的大拇指。“我什麼都知道。”於玫君低著頭,平靜地說。
唐成海扳扭在一起的手顫抖起來。
於玫君抬起頭,伸手扶住公公的手,說出了她的“理解”。而支撐這個“理解”的是,她了解唐英虎與洪三木的真相。她告訴唐成海當年洪三木脫逃,在建築工地的附近與她和弟弟見過麵的事,還告訴他其實洪三木的姐姐也見過洪三木。還有,隻要是於玫君知道的,她都說給唐成海聽。她打開了那個本來打算永不打開的深藏的機關,她終於控製不住,一下子“卸載”背負了多年的精神重負。最後,於玫君哭著說:“我也想找洪三木,找盛薔薇的父母,或者找別的什麼人說抱歉。我每年都偷偷地去墓園給盛薔薇燒紙,跟她說抱歉。可是,爸爸,你知道,我很害怕。
以前我不害怕。後來越來越害怕。我害怕,爸爸。我害怕有一天霜兒失去父親!爸爸,我知道你找師兄道歉是為了一個願望,為了夢想中的更寬容的寬容,是為了讓天下人原諒你的兒子唐英虎,是為了安頓自己的心靈。爸爸,我知道!我知道……”於玫君哭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倒在唐成海僵硬的懷抱中。
“孩子,這麼多年……”唐成海想寬慰於玫君,自己的心裏翻江倒海,喉嚨抽抽著,發聲不利索,噎了好一會才把話說完整,“難為你啦!”唐成海也想哭,但是於玫君的哭聲提醒他不能哭。不能在兒媳麵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