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海曾經是一個大律師。到頭來他認定自己隻剩下一件事需要辯護:兒子唐英虎犯罪殺人根子在老子唐成海身上,兒子唐英虎“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而那個罪孽的本源顯然在唐成海與師兄之間。這其中埋伏著許多許多“如果”。如果當年唐成海原諒了師兄,如果當年自己沒有對兒子實施棍棒教育……唐成海要解開那些“如果”的疙瘩,看看會不會出現另一種狀況,看看那會不會出現奇跡。唐成海知道一切都是徒勞的,但他被感性的衝動所控製,他拒絕回到理性的判斷,因為那將會把兒子送上法庭,甚至送上斷頭台!

唐成海大病一場。老伴給過他而且還會繼續給他精神支援,媳婦也給他精神支援,但是這不足以支撐唐成海精神樓宇的垮塌。唐成海用一場大病懲罰自己,把身體的苦難當作精神樓宇的鋼筋和頂木。這種病就是常言說的心病。糾結的心理誘發出身體各個係統的故障,引起並發症。

麵對床前伺候的兒子唐英虎,唐成海咬緊牙關,沒有一句質問。與其說他憎恨兒子犯下了滔天大罪,不如說他憎恨自己當年為兒子埋下了災禍的種子。所以,他既不能像兒子小的時候那樣對兒子動粗,更沒有勇氣當麵發難。他隻是看著兒子。看著看著,兒子背過身去的時候,他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很奇怪,在兒子麵前唐成海就克製不住眼淚了。唐成海因此很生自己的氣。唐英虎關切地問父親,唐成海就說肚子疼,胸疼,心疼,肝疼,渾身疼。唐成海是真的疼。唐英虎再追問,唐成海就煩躁地喊起來:“你笨手笨腳!叫媳婦來!”

唐成海出院之後,就開始籌劃再次探訪師兄。這件事他可以做,必須做,卻沒有完成。師兄的老家在秦巴山地的深處,交通多有不便。第一次拜訪,被半路殺出的唐英虎給攪和了。這一次,唐成海瞞著唐英虎,帶著老伴和媳婦前往。

親戚強行為那師兄戒酒,雖然一波三折,但還是收到了一點成效。隻要身邊不離人,即便不捆綁他,他也喝不上酒。仲秋時節,有一天中午,那師兄正蹲在自家門口吃米粉,唐成海出現在麵前。

“師兄!我來跟你道歉來了!”唐成海看見師兄,隔著十好幾米就喊道。

那師兄當初住在那片平房福利區,披頭散發,滿麵汙垢,現在剃了光頭,打理得清清爽爽。這樣子,給他送過餃子的於玫君都認不出來了。

看見唐成海,那師兄站起身,一口吐出嘴裏的米粉。說:“喪門星!惡心我來啦?還是送錢來啦?”他堵住自家的門,伸出雙手,不讓三人進屋。親戚拉他,說咱咋能是這態度!就把客人讓進屋裏。那師兄一掌撥開親戚,說:“他來就是專門惡心我來啦!我才不信他是信了佛發慈悲呐!”

那師兄家的廳堂擺著一副沒有上漆的鬆木棺材。鬆油的氣息和著潮氣,在屋裏彌漫。

唐成海跟老伴商議過“救濟”師兄的事,前提是二人和好如初。這是最後的“程序”。老伴上前一步,哀聲道:“他師兄,看在你們師兄師弟一場,看在咱們都這麼一把年紀的份兒上,給老唐一個懺悔的機會吧!”

“懺悔?給老唐機會?我問你,當年我要懺悔的時候,你家老唐是咋對付我的?啊?師兄?他連師傅的麵子都不給!”那師兄坐在一把木椅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一副氣盛的架勢。

“可是畢竟……”唐成海諾諾而語。

“畢竟啥?啥?你咋不往下說?哼哼,畢竟畢竟——畢竟我隻是害了你一時——可是你害了我一輩子!一輩子!我現在是豬狗不如啊!”那師兄揮舞著雙手說。雙手都沒有落在虛處,桌子擂得山響。

“大伯,您千萬別衝動……”於玫君看不下去,勸那師兄。

唐成海性急,揮手攔住於玫君,上前拉師兄的胳膊,師兄一甩,唐成海差點跌倒。他穩住身體說:“我送你去省城最好的戒酒所……我,咱們都這把年紀……”

“讓我那大侄子唐英虎過來給我當兒子!”那師兄站起來,胡言亂語。

“啊?你要他當兒子?我可是隻有……”

“你那龜兒子有啥了不起,還罵我踢我,還……”

“那我明天就叫他來,給你跪下!”

二人的話越說越急。唐成海俯身再拉師兄的胳膊,又被一甩。這一回唐成海向後趔趄撞在棺材的邊棱上,又倒向靠牆的水缸。老伴和於玫君驚叫著上前攙扶,沒拉住,唐成海還是倒在地上。

“狗娘養的!我就知道你黃鼠狼給雞拜年!看看,看看!到我家詐屍啦!訛人啦!看上我那副棺材板啦!”那師兄叫喚的聲音蓋過了老伴和於玫君焦急的聲音。說著,那師兄還“砰砰砰”地拍他的棺材,好像他真的遭遇到一個無賴。

“洪三木!”唐英虎在心裏惡狠狠地叫了一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像唐成海認定所有的劫難都嵌在他和師兄之間,唐英虎遭遇什麼倒黴的事都會下意識地想起洪三木,都認為是洪三木在作祟。似乎洪三木是鬼魅魍魎。比如於玫君就是洪三木這個鬼魅附體。他們夫妻倆的“三木一下”一次比一次像鬧鬼。鬧得唐英虎都不會了,幹脆以陽痿收兵,幹脆陽痿著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