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之前,她就迷了路。
情緒像是海灘上的沙礫,被淚水一層一層洗滌。
第一層是羞辱。那種被仇人一眼洞穿,無地自容的羞辱。陸東皓說的對,她的每一步棋都是自作聰明。就像小時候,她的父親常常說她,聰明有餘,智慧不足。她從不以為意。靜不下心,舉輕若重,所以每一步行來,都是錯漏百出。她還沒出招,就已經一敗塗地。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她,從來都不是陸東皓的對手。
第二層是徒勞。深覺自己如同小醜,粉墨登場,撒嬌扮嗔,演足戲份,可是旁人一句,“穿幫了”瞬間打回原形。那麼迂回百轉,那麼小心翼翼,又如何?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第三層是不堪。看,這就是所謂的仇恨,看,這就是你處心積慮的報複,但旁人根本就不在意,如同以卵擊石,如同螞蟻卯足全身的力氣與大象抗衡,而那隻大象卻悠然自得地說,“你要幫我撓癢癢麼?”大象從不把螞蟻的仇恨放進心裏。
最後,最後,那一層是什麼呢?甘尚川問自己,你真的是在恨嗎?
麻痹痛苦有很多種方式。
第一次,她選擇以毒攻毒。如果痛,那就在傷口上再撒點鹽吧。她唾棄自己,放棄自己,在陸東皓身邊的五年,是靈魂自暴自棄的五年。她不介意自己是誰,她也不介意身邊的那個男人是誰,好吧,既然不能做十八歲的甘尚川,那麼做誰又有什麼區別呢?她就是這樣對待那一場滔天浩劫。她將自己放逐,任由自己卑jian地成為別人的附庸,她跟隨他,低眉順眼。她順從他,無欲無求。
第二次,她選擇隔離和淡漠。那個傷痕累累的小人兒被她鎖進黑房子。那裏麵沒有陽光,沒有雨水,蒼白,荒蕪如同戈壁。漸漸地,那個小人兒就真的像是被隔絕於天日的重刑犯,不會說話,不懂交流,懼怕接近,它不需要感情,感情也不再需要它。如果還有情緒,那就是看見那個叫甘尚川的女人在做戲時,會在那間小黑房子裏發出陣陣冷笑。冷笑,是它能釋放出的最強烈的情緒了。
是的,就是這樣。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她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病人,比她那位懂得自我催眠的精神病母親還要嚴重的病人。一個病人,先是自我麻痹,自我封閉,接著分裂人格,把最真實的自己鎖在最黑暗的角落。她,到底有多少年,不敢看黑屋子裏的那個自己了?
今天的陸東皓,用粗暴的方式砸開了那道門。滿目瘡痍也好,傷痕累累也罷,她終於有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那個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自私。自私是人的本性,概莫能外。但,每個人對自私都有不同的解讀。獨占欲,控製欲產生的嫉妒羨慕,是一種自私;因為失去,所以恨不得全世界都毀滅,是一種自私;因為痛苦,所以連親人的痛也無法感知,同樣是一種自私;因為殘缺,所以連黑夜中的溫暖也會憎恨,又何嚐不是一種自私。
自私,所以你的眼裏隻有自己。情緒被無限放大,愛和恨都如此偏執與極端。因為,你的世界隻有自己,再看不到其他。你站在世界的這一端,空無一人,隻有自己,而所有連同整個世界,都在你的反麵。
怯懦。那真是自私的孿生兄弟。她陷入一個騙局,自私地控訴著命運的不公,連帶著仇恨起帶來這種不公的父母。她直到父親臨死前都沒有去見過一麵,周年祭的墓地,她麻木不仁地站在那裏,對著那張小小的遺像,拒絕自己去回憶關於父親的一切。她封閉自己,以為不哭以為不悲傷,這就是理智,這就是成熟,其實,隻是怯懦。不敢麵對內心那個渺小的自己。
她洞悉母親生病的真相,憎恨那個選擇自我催眠的女人,為什麼,她要比自己先一步發瘋?為什麼,上帝可以讓她躲進自己的白宮?因為痛苦無人可以承擔,因為認為這是該她與母親共享的恥辱,可是母親比她更懼怕失去,所以她直到她死,都沒有原諒。為什麼不能原諒呢?你與她,又何嚐不是殊途同歸?她清醒著,卻用癡傻作為偽裝,你癡傻著,卻自以為自己很清醒。倘若不是日日噬心的痛苦折磨著她,那墓碑上又何須寫著享年54歲。是啊,沒有人能幸免,在這場劫難裏。她,終不能得享天年,背負著或許還甚於她的靈魂十字架渾渾噩噩不可終日。人未老,發已白,未知命,人已殞。可是,她卻固執地不原諒,不原諒,恨吧,怒火燒幹一切,忘記她是你的母親,忘記她同樣也在痛。不過是怯懦,寬容是比善還需要更大的勇氣。她踏不出那一步,不過是因為怯懦。
S城的秋夜,細雨綿綿。
那一夜,她哭至力竭,舊有的秩序天崩地裂。她仿佛看到命運的重手落在自己臉上,根本無法回避,她默默地承受著重摑帶來的痛楚。
雨和著淚水,洗去世俗積澱和靈魂負累之於她身上的偽裝,漸次露出脆弱不堪的真身。她的色厲內荏,她的走馬章台,她的牙尖嘴利,她的裝腔作勢,她的小把戲,她的小聰明,通通都像那濃墨粉彩,經不起衝刷,和著雨水和眼淚,斑駁了顏色,像極汙濁不堪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