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位即興詩人闖進彼得堡的一個詩人家中,請他幫忙,讓自己在彼得堡作一場即興表演。彼得堡詩人惜才,同意了,沒想到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這是誰?”

——“啊,是個天才,他有一副好嗓子,想做什麼做什麼。”

——“那,夫人,讓他用嗓子為自己做條褲子吧。”出自畢艾福爾侯爵《語意雙關笑話集》。

卡爾司基是土生土長的彼得堡人,他三十歲不到,未婚,有個清閑的工作。好年頭裏,他的伯父是位副省長,死後留給他數目龐大的一筆遺產。按理說,他的生活應該很不錯,不幸的是,他寫了些詩,還出版了。雜誌社管他叫詩人,仆人私底下卻管他叫作家。

雖說詩人可以搞特殊(其實,除了能把第四格當第二格使,自由寫詩,俄國詩人實在沒什麼地方比別人特殊的)——但是,即使他們能搞特殊,也還是有些甩不掉的麻煩。最讓詩人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被強加在身上的稱號——這樣的稱號一旦被釘在身上,就會一直跟著他。群眾把他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就像他們說的:這個人天生就該為他們謀福利,帶來樂趣。如果他去了鄉村,回來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會問他:您又為我們創作什麼新作品了嗎?如果他在為自己的事業煩憂,或者擔心親人的病情,馬上就會有一張俗氣的笑臉,帶著一臉俗氣的驚歎:您在為新作品想提綱吧!萬一他愛上了誰呢?啊,這個寶貝兒一定會去英國商店買本紀念冊回來,等著他為她寫首深情的歌。如果他去跟一個沒怎麼見過麵的人談一件要緊的事,這個人準把他的兒子叫出來,背首詩聽聽——這個男孩隻好吐出些零零散散的句子。就這樣,還被稱作是對詩人這種職業的禮讚呢!這簡直是折磨!卡爾司基坦誠說,這些問候、慶祝、紀念冊和孩子都讓他煩透了。他有時候真想來點粗魯的,做些反抗,但又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衝動,忍受這些。

卡爾司基想方設法,擺脫這些加在自己身上的、讓人難受的綽號。他寧可和無聊淺薄的人,甚至同浮誇的上流人士在一起,也不願跟自己的同行待在一塊兒。他和人談話的時候,絕不討論文學,寧可談些俗氣的瑣事。他慎重選擇自己的衣著,執迷於最流行的樣式,像個剛到彼得堡的莫斯科年輕人一樣。他的書房像個女士的臥房,根本不可能讓人把這間屋子和作家想到一塊:屋裏沒有散亂扔在桌上桌下的書籍,沒有濺在沙發上的墨水漬,更沒有靈感忽來或者缺少打掃而弄得亂七八糟的情況出現。如果哪天,卡爾司基手裏握著筆,剛好被一個上流社會的朋友撞上,他一定會狠狠地懊惱一陣子。要說,一個有天分的人往往會忽略這些瑣碎的事,但他全都顧及到了,真讓人不敢相信。他有時會假裝自己愛馬,有時假裝自己愛賭博,有時假裝自己愛品嚐美食,實際上,他連山地馬和阿拉伯馬的品種都分不清,也老記不住賭桌上的王牌,而且比起那些新出鍋的法國名菜,他更愛吃烤馬鈴薯。他隨心所欲地生活:舞會邀請他一律接受;社交場合的宴會上,他肯定不會委屈自己的肚子;在所有的晚會中,他簡直像列紮諾夫的冰激淩,不可或缺。

無論如何,他總是一個詩人,心中有壓抑不住的激情。他把靈感稱作“那個壞家夥”——“那個壞家夥”一來拜訪,他就會待在書房中,從早到晚,提著筆寫個不停。他曾經對親密的朋友說,隻有在那種時候,他才會感到真正的滿足。至於其他的時間,他不過是擺著樣子四處閑逛,講講場麵話,聽聽別人隨時可能問的有趣問題:您又有新作品了嗎?

這是一個早晨,卡爾司基正滿足地沉浸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就在你的眼前,幻象清楚地展開。你要把幻象放在紙上,變成具體的文字。這時,大腦中會有活生生的詞湧上來。詞語從腦中落到筆上,沿著你的筆頭歡快地流淌,節奏分明,韻腳和諧,整張紙變成思想的海洋。就是這麼飽滿充實、幸福甜蜜、渾然忘我的境界,卡爾司基沉浸在裏麵……管他什麼上流社會呢,管什麼他人的古怪眼光和自己的奇異行為呢,全都不管了——他隻要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