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生命演化的進程中,視覺的出現無疑是具有質變意義的重要進展。逐漸複雜起來的細胞體開始有了物理學意義上的進化,一些細胞壁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某種刺激,因而產生一係列的化學反應。如果這種刺激是光的輻射,那麼這種反應就是視覺。
我最初是以視覺來感知桑樂的。
“姥爺,這是桑樂。”曉強對我說。
“晤,”我向曉強身後的姑娘看去。我感覺到光的輻射了,那輻射很強烈,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的肌膚是晶瑩的發光體,在乳白色的細膩中通透著,熠熠地閃著變幻不定的光澤。
“杜曉強告訴我,他姥姥的小腿得了皮膚慢性潰瘍病,我想來看看。”被叫做桑樂的這個光團說。
她輕輕地晃了晃腦袋,於是生長其上的那些茂密而柔軟的作物就以無數微妙的運動構成了-幅幅奇姿。那是活力盎然的土地,所以那些作物長得油亮亮的,透著生命的潤澤。
“請坐請坐。你喜歡喝什麼,咖啡還是茶?”
應該避一避這種對視覺的強刺激了,我-邊說著,一邊把目光移開,向小櫃那邊走。
“姥爺,你別管她,讓我來一一”曉強伸手攔住我。
曉強去給我們泡茶,於是我們在茶幾前坐下了。
“她姥姥小腿的皮膚慢性漬瘍,已經好多年了。打了不少針,用過很多藥,就是不見好。”
我說這活的時候,始終直視著她的跟睛。那雙眼睛的瞳孔很大,因其大而呈現出開朗而溫暖的褐色。這種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我們好象見過?”我說。
“姥爺,那天晚上,就是桑樂坐在吉普車裏。”曉強端著茶水走過來。
哦,是的,想起來了,那兩個凸顯在深色背景下的明亮的光斑。當你看著它們的時候,你就會想到它們是天體望遠鏡,它們似乎是在一個遙不可測的距離之外好奇地觀察著你。
此刻還是這種感覺。
“小腿皮膚慢性潰瘍在中醫學上叫做臁瘡。好發於小腿下三分之一脛骨脊兩邊踝部皮膚和肌肉之間。它是因為下肢氣血運行不暢,濕熱下注,氣滯血凝造成的。可以取阿是穴用炙,外敷血竭、乳香和沒藥捶製的清瘡生肌膏。”
聽這姑娘說得頭頭是遒,我不禁奇怪地問,“怎麼,你學過中醫?”
“我媽媽喜歡中醫。我爸爸活著的時候,得過這個病,我媽媽用中醫教的這個方法給他治過。”
她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在發光發熱。
我看到她是溫熱的,她的唇熱烘烘的,使它周圍的空氣生出了褶皺,呈現出類似暈染的效果。她的耳輪宛如玉片-般晶瑩剔透,一條條微血管好象細密而精致的遠紅外發光管,不停地向外輻射著熱波。在曆經數十億年的地球生命演化進程中,產生了許多能看到紅外線,能看到熱的生命體。因此,它們能在黑暗中看到附近那些隱藏的溫暖的活體,並得以獵獲它們。
這個輻射著熱波的活體絲毫不知避險地站起來,靠近了我。
“你瞧,我把膏藥帶來了。另外,我還想紿她試試炙法。”
“姥爺,偏方治大病,就讓她紿姥姥試試吧。”曉強在旁邊熱心地推銷著。
當然,當然,既然賀榆幾乎什麼藥都用過,什麼治療方法都試過,再讓這個小桑樂來試試又有何妨?
我向臥室那邊喊,“賀愉,來呀。看看曉強給你請的小醫生。”
“好,我瞧瞧你們請來了什麼醫生。”賀榆應著。
強,弱,強,弱,這是一種對比強烈的節奏。腳步聲從臥室那邊傳過來,賀榆一歪一歪地走了出來。
賀榆的小腿肚原本是柔韌而潔白的,如今這種記憶仿佛侏羅紀的沉積岩-般,已然變成了化石。榆穿著寬大的白布褲,她小心翼翼地將左邊的褲腿提起來,於是就象揭開了展覽台上的罩布,赫然地露出了斑駁的樣品。皺裂的表皮層層迭迭地壘摞著,它們用那種失卻生命跡象的黑褐色述說著幹枯,述說著堅硬。外滲的血跡和粘液猶如古老的樹液一樣凝固著,使它具有了化石那種嶙峋的外觀和質地。
“孩子,你看,能治嗎?”
榆信賴地坐在桑樂的身邊,不無期望地看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桑樂忽然瞥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透出一絲驚色。
“我想,應該試試。”桑樂謹慎地說。
這姑娘穿著雪白的網球裙,她坐在那裏,裙邊剛好圍掩住臀部和接續其下的-一截大腿。她那兩個圓圓的膝蓋扣並著,將外界隔離開來,封閉起她的生命和生命的秘密。唔,那是如此動人的兩個膝蓋,鮮嫩如筍,皎潔如月。
不能不憐憫榆,命運將她和桑樂的腿放在了一起。那是-種殘酷的反差,一種無情的對比,讓你不能不對死之萎枯生出恐懼和厭惡,對生之鮮活生出向往和迷戀。
桑樂用的是炙法,炙條在她的手裏點燃了,它好象是-隻大雪茄。然而,又絕非那神刻意加工精製的雪茄的氣息,當氤氳的煙氣慢慢彌散的時候,我不由得憶起了山林裏那些帶著神秘意味的霧嵐。那是艾葉的氣味,有著原生態的辛辣般的馨香,有著山野的本色的奔放。徐徐地深深地吸聞著它,讓它沁入肺腑,於是,你就會覺得山野仿佛來到了你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