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鬆動的是我的腳,依次是小腿、膝蓋,髖,腰、胸和脖子,但是我的雙臂和手仍然被緊緊地捆著。黑暗中,我覺得有蹄爪在我的胸前急切地搔扒,那情形就象焦渴的野獸要扒開草叢尋找水源。
我明白了,她沒有敵意,她隻是渴。
剝開我的衣服之後,她就把半邊臉貼在我的胸上。她一動不動,就那樣靜靜地貼著。
“你你你,要幹什麼?”我說。
“聽你呀。”她的臉沒有移開,她就貼在我的胸脯上回答。
她說她聽到一隻黃京在蹦,那黃京不老實,它跳著撞著,想跑出來。奇怪,她這樣一講,我就聽到了我的心在胸廓裏的跳動聲,而往常我是聽不到它的。它本該平平穩穩,可是此刻它卻躁動不已,那怦怦的聲響是蹄子在刨?是腦袋在頂?還是臀在撞?
更奇怪的是我聽到了另一隻黃京的跳動聲,那隻黃京跳動的聲音雖然並不太響,可是卻更加迅即,更加熱情。兩隻黃京相互追逐,相互呼應,它們之間仿佛是在對抗,然而對抗中卻有一種微妙的和諧。
她的半邊臉移下來,貼在了我的小腹上。
她說她聽到懶惰的大蟒醒了,那條盤臥在洞裏的大蟒。它渴了,它餓了,它在慢慢地蠕動。
我已經感覺到我在陷落了,那溫柔的陷落讓人生出無力的舒適感,讓人無從反抗亦不想反抗。是樹在剝皮,粗糙的醜陋的外皮剝脫之後,細膩和白淨就裸露了出來。我的衣褲被剝脫了,她也同樣,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驅動我的手去撫摸她,可是它們再次提醒我,它們是被捆著的。
“麂子”,她是名符其實的“麂子”。這是她的毛皮嗎?和她的肌膚相觸,我生出了一種絲絨般的感覺,它光滑細膩,仿佛嗶嗶剝剝的,在暗夜中閃著光。我的皮膚似乎有了聽覺,每一個表皮細胞都在凝神諦聽,昕她無數微血管裏的血液在春雨潤物般的透滲,聽她一束束肌肉宛如弓弦鬆放一般張張弛弛地扯動,聽她一塊塊骨骼象禾黍拔節似的抽升
她已經把耳朵移到我的小腹下麵了,她還在聽著我。她一邊聽,一邊低低地絮語,將她聽到的那些都說出來,傳送給我的聽覺。
那是一種微妙的啟迪,我恍恍惚惚地聽到她的喉骨在振動,象磬,象三音叉。我聽到她的軟齶在共鳴,仿佛彈性十足的魚尾在柔韌地擊水。我聽到她的聲帶在撥顫著空氣,猶如晴空中薄薄的蜻蜒翅,猶如風中獵獵抖擻的絲旗。
這個精巧微妙的尤物。
忽然,她說她聽到了豹子抬頭的聲音,那豹子從蜷伏的草地之上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慢慢地伸長脖頸。於是,它那顆大腦袋就昂然地挺立在了空中。
是的,這時候,我也發現我的耳朵已經貼在了她的小腹下麵。我聽到了風入幽穀般的聲音,宛如葫蘆笙悠揚的鳴響,又好似暗河在汩汩地流淌。
“鳥,我的大鳥--”她蹬跨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說。
我們做愛了。
風停雨住之後,她滑落在我的身旁。她的半邊臉貼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問她做什麼,她說她在聽,聽聽有沒有阿熊的腳步聲。
我覺得奇怪,她的聽覺怎麼會如此靈敏。她告訴我,她是獵戶人家的女兒,從小跟著父親在山林裏轉,天長日久,聽覺就練得出色了。她說每種動物走動的聲音都不同,人也一樣。阿熊走起來笨得很,聽上去就象一隻熊。而我呢,她說我是大鳥,是飛禽,平時喜歡在天上,隻是偶而落在地上走走罷了。自從我在山上出現,她就跟蹤過我,看我整日在那些山腰間盤旋。她說我走起來是那種禽爪的聲音,心跳也是禽的心跳,象大鳥翱翔的翅膀一樣,寬展而舒緩。
她是靠著聽覺抓住我的,在黑暗中她用不著看,隻憑聽就足夠了。她能聽到我的腳步聲是在哪棵馬尾鬆的樹後隱匿的,她能聽到我的骨骼和肌肉是在哪處草叢裏作響。她朝著目標分毫不差地拋出擄獸的繩網,等待我的隻能是束手就擒。
原來是這樣!黑暗中無可逃遁的追逐,從天而降的大手--有力卻不剛硬,鬆弛而絕不脫漏。
我問她,如何才能擁有這樣神妙的聽覺。她說,很簡單嘍,你隻要把這兒連到這兒一一把心接在耳朵上,懂不懂?
把心接到耳朵上,這是一個很簡單又很複雜的工程。
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麂子”都來了。我驚奇地發現,有她的言傳身教,我的聽覺已經不可思議地拓展了。當“麂子”從我的身邊離開,當這個黑暗的子宮裏隻剩下我孤獨自處的時候,我就成了母腹之內心懷憧憬的嬰兒。我執著地將耳朵貼在地上,諦聽著外麵的世界。我似乎能夠聽到太陽下山月亮升起的聲音,我能聽到鬆鼠索索地爬動鬆果颯颯地落下,聽到野蜂嗡嗡地在空氣中旋舞,聽到尖嘴鳥篤篤地敲啄著蟲蝕的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