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放(2 / 2)

楊誌彬忍不住發牢騷時,兩個搞行為藝術的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藝術”。跟過去一樣,他們把自己關在充斥著糞球、羽毛和尿酸味的雞籠裏,開始他們的“非暴力不抵抗”運動。雞籠的外麵,還貼滿了用毛筆書寫的紅字條,每一張字條上都寫了一首小詩。風一吹,這些字條就像翅膀那樣撲騰起來,然而不管怎樣撲騰,也無法把關在籠裏的人送上萬裏晴空,類似的表演,至多隻能給他們帶來短暫的安慰罷了。

屋外,炙熱的太陽照耀在大地上,田地裏已經有了龜裂的痕跡。遠方樹林裏的蟬聲一陣又一陣地傳了過來,吵得人的腦袋都快爆裂開來;水窪地裏的蟾蜍幼蟲也已長出四條腿,令人作嘔地向周圍擴散、延伸著。壓抑的氛圍繼續在夏日裏蔓延。半個月過去了,失眠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憋著火,告誡自己不要吭聲,因為此時此刻,小小螺絲釘墜地的聲音都極有可能引起一場不必要的衝突:大家會為“蚊蟲太多,同寢室的人沒點蚊香”而爭吵,會因“誰把誰的畫弄髒了”而動武,就連以往大家都愛談論的各類藝術流派和畫家們此時也變成他們攻擊、泄憤的對象;在他們眼裏,不管是生活還是藝術,都已經墜落到最低穀,甚至比開始時還要艱難,雖說沒人會主動說出來,但每個人都意識到事情正一步步地走向失控。

即便他們的生活狀態每況愈下,小警察那夥人依然沒放鬆對他們的監視。不管他們走到哪裏,都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撞上一兩個穿製服的人。警察們現在連問話也懶得問了,就等著他們哪一天實在忍不住了,發生內訌。

七月中旬,那個試圖自殺的詩人再也堅持不住了。一天清晨,他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車,把成捆的書和詩歌手稿,捆紮好了,往後備廂裏拋去。對於朋友們的勸阻和挽留,他壓根也不願理睬,隻是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坐上車,沒跟任何人道別就消失在視野之中。

詩人的離開沒有任何征兆,就連跟他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高幹子弟也沒察覺到端倪。大家愣愣地在路邊站了很久,才挪動腳步,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住處。而就在這事發生的當天下午,瘋子也決定離開這塊遭到詛咒的地方。這天下午兩點半,拎著行李箱的瘋子來到豆米新居的門口,敲開門,說要帶她走。豆米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想要留下來。

“你自己走吧。如果就這樣離開了,我們過去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會付之一炬!”豆米說。

“嗬嗬,早就知道你死性不改,虧我還好心好意地想到了你……算了,隨你的便,反正我早就玩膩了!”瘋子沒再勸說,拎著行李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一天之內就失去兩個同伴,對於大家的信心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一周過去了,又有不少同伴們相繼離開,有人會提前跟大家打聲招呼,更多的人卻不辭而別。到了八月初,藝術村隻剩下葉曉楓、刀疤臉、楊誌彬、豆米和高幹子弟少數幾個人了。雖說葉曉楓和刀疤臉偶爾會畫上兩筆,卻已經喪失原先的激情,靠稿費為生的楊誌彬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拿到稿酬了。至於說高幹子弟那邊,則反複翻閱著上下兩卷本的《古拉格群島》,沒人知道這樣的情況還能維持多久。

“那天,你為什麼沒有走?我聽人說,瘋子走之前,是叫你跟他一起離開的。”這天晚上,葉曉楓在小樹林那邊問豆米說。自從瘋子離開藝術村以後,在小樹林見麵已經成了他倆心照不宣的約定。

“那你呢?為什麼選擇留下?”豆米反問他說。

“人這一生,可以選擇的道路有很多,但時間卻不允許我們時時分神,左顧右盼。既然當初選擇到這裏來,我就不會試著把腿再放在另一條道路上。”葉曉楓說。

“如果最終你發現自己所堅持的,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你該怎麼辦?”豆米一邊說,一邊用手掌拍掉一隻落在她胳膊上的蚊蟲。

“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並堅持自己的信念,這是任何人拿不走的。而是對是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又是否能真正地辨認得清?有人會很享受這個過程,有人卻更看重結果……”葉曉楓笑了笑,說,“咱們不談這些沉重的話題了,該你了。”

“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感受真正的快樂,不受約束,也不必在任何人麵前戴上假麵具。有你們在,我才有勇氣告訴自己,當初作出這樣的選擇,不是像家人和朋友們說的那樣,是毫無理智和判斷力的……”說到這裏,豆米突然低下頭,幾秒之後,她抬起頭,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望著他說,“曉楓,說真的,我沒有自己嘴裏說的這樣堅強……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其實,我跟你們一樣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不知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又將麵臨著什麼……”豆米說著話,摟住他的脖子,有節奏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