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太太們都有這種自甘卑賤的愛好,可是在許多客廳裏都紛紛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當然不是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個男人呢就應當如此,要是長得壯一點兒或者再胖一點兒,就會是美中不足。說到這裏,還稍帶貶低了一下瘦削的男人,說他們像牙簽兒,沒有個人樣兒。太太們的化妝也添了新花樣。商業區被擠得水泄不通,變得熙熙攘攘,駛來了各式各樣的香馬,簡直熱鬧得像開遊園會。商人們都非常吃驚:他們從集市上帶來的幾塊衣料一直因為價錢昂貴而未能脫手,現在突然暢銷起來,被搶購一空。一次祈禱,有一位太太在裙子裏麵箍了如此大的一個裙撐子,那裙子大概占滿了半個教堂,使得在場的警長不得不讓人們站得遠一點兒,也就是說站在靠邊的地方,以免不留意弄皺了這位貴婦人的裙子。連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不覺察一些非比尋常的垂青。有一天,他回到旅店,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是誰寫的,誰送來的,什麼也打聽不到。店小二隻是說有人送來的,但是來人不讓說是誰差遣來的。信的一開頭語氣就很執著,那話是這麼寫的:“不,我非給你寫信不可了!”接下來就說到兩顆心靈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共鳴;緊接著這個真理之後的是一串小圓點兒,差不多占去了半行,來加強那神秘的感覺。下麵又說了幾個特別正確的觀點,我們認為有必要予以照錄:“人生是什麼?——是憂患所棲息的山穀。人世是什麼?——是麻木不仁的芸芸眾生。”接著寫信人說她現在淚如雨下,已然浸濕了辭世二十五載的慈母留下的這兩句箴言。信中邀約乞乞科夫一起永遠離開城市,到荒漠中去隱居,說城市裏的人們蟄居在高牆之中,簡直呼吸不到空氣。信的末尾有些悲觀,是用下麵的四行詩結束的:
戚戚兩斑鳩,
引君至墳頭,
喁喁向君訴:
依死於煩憂。
最後一行節奏不太協調,但這無傷大雅——信寫得很符合當時的時代風格。沒有留下任何落款:既沒有署名,都沒有留姓,甚至連年月日都沒有。信的結尾隻是用“附言”留了一筆,說他應能猜出誰是寫信人,寫信人明天將會在省長舉辦的舞會上露麵。這封信激發了乞乞科夫的莫大興趣。匿名信有很多誘人並激發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於一連讀了三遍,最後說:“寫信的是什麼人,若是探個究竟倒蠻有意思!”
一句話,事情看來有些嚴重了,他想了足有一個多鍾頭,最後兩手一攤,低著頭說:“信寫得真有味道呀!”最後,我們該知道,信被卷起,放進了小紅木箱,放在那張海報和一份婚禮請帖的旁邊——那份請帖保持著一個姿勢已經在那裏保存了七年了。過了大概不長的時間,有人送來了一份省長舉辦舞會的請帖。在省城,省長舉辦舞會是很平常的:省長到哪兒,都要在當地舉辦舞會,要不然他便不會獲得貴族對他應有的愛戴和尊敬。乞乞科夫馬上將一切無關的事都推到一邊,放在了腦後,全副精神都用到參加舞會的準備工作上去了;因為的確有許多撩人的因素讓他這麼做。結果呢,也許有史以來也沒有人曾在梳洗打扮上花費這麼多的時間。隻是照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就整整用了一個小時。他在臉上試著做出各種不同的表情:一會兒是矜持莊重的,一會兒是謙恭且略帶笑容的,一會兒又是謙恭但不露笑容的。他還對著鏡子鞠了幾個躬,嘴裏還跟著咕嚕著發出一些有點類似法國話的聲音,乞乞科夫根本不會講法語。他還照著鏡子為自己做了許多開心的鬼臉:揚著眉毛,努了努嘴,甚至還咂了一下舌頭。總之一句話,一個人獨處一室,又覺得自己長得還挺俊俏,還確認不會有人從門縫裏偷看,他什麼事兒會幹不出來呢。最後呢,他輕輕彈了一下下巴頦,說了聲:“哎,你這張小臉蛋兒!”終於開始穿戴起來。在穿衣服的整個過程裏,他的心情始終昂揚,非常高興。他一邊紮背帶、係領帶;一邊極其利落地磕著鞋後跟行了個鞠躬禮,雖然他不會跳舞,卻一跳而起,做了個兩腳淩空相踢的舞蹈動作。這個動作引發了一個小小的無關緊要的後果:五鬥櫥顫抖了一下,一把刷子從桌子上被震落到了地上。他在舞會上甫一出現,便引發了一場異常的轟動。在場的所有人都朝他飛奔了過來,有的手裏拿著牌,有的正談得興起,剛說了一句:“初級地方法院對這一點的答複是……”便把初級法院的答複是什麼拋到了九霄雲外,馬上奔過來忙著同我們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啊,我的上帝,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最親愛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最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的寶貝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可來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原本是我們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讓我擁抱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把他給我,我要好好吻吻我親愛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覺得有好幾個人在同時擁抱他。還沒等從民政廳長懷裏徹底擺脫出來,就已經到了警察局局長的懷裏;警察局局長又把他交給了醫務督察;督察將他傳遞給了包稅人;包稅人把他傳給了市區規劃師……省長這個時候正站在太太們的身旁,一隻手拿著一張糖果彩票,一隻手抱著一隻可愛的獅子狗,一看到乞乞科夫,糖果彩票和獅子狗便一起摔到了地上——獅子狗被摔得可憐地嗚嗚起來。總之一句話,乞乞科夫的到來為大家帶來了巨大的歡樂。所有的人臉上都表露出高興的神情,起碼也表現出普遍的高興神情。就像一位長官視察治下官署的時候下級官員們臉上的通常表情一樣:最初的一陣驚悚之後,官吏們看到不少東西得到了長官的讚同,以至於長官竟然張嘴開了個玩笑,也就是說,麵帶笑容地說句什麼,簇擁在他身邊的心腹官吏們就加倍地笑起來;站得與長官隔了不少官員、對他講的笑話聽得不甚清楚的官員們也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最後,就連那個站在遠遠的門口、天生就沒有笑容、剛剛還向老百姓們高舉著拳頭的警察也遵循亙古不變的反射定律,在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雖然這笑容更像是嗅了烈性鼻煙之後想要打噴嚏的模樣。據說我們的主人公頻頻地向所有人寒暄致意,儀態灑脫,他不時順應自己的習慣略微歪著腦袋,左右鞠躬施禮,卻非常自然得體,使所有的人都為之而傾倒了。太太們立刻就把他團團圍住,隨身帶來了陣陣芬芳撲鼻的香雲:有的散發著玫瑰的馨香,有的帶著春天和紫羅蘭的氣息,有的全身都是木樨的芬芳。乞乞科夫隻顧伸著鼻子聞個不停。太太們的裝束也是花樣百出:凡爾紗、綢緞、綾羅都是時髦的淡雅色調,淡雅的顏色分類,簡直叫人叫不出名堂來(審美的精細已到了如此程度)。花結和花束在衣服上千姿百態地飄蕩著,看上去似乎亂七八糟的,其實卻是精細的頭腦費盡心機的傑作。帽子輕飄飄地隻由耳朵來托著,好像在叫道:“嘿,我要飛啦,隻怕不能把美人兒也帶走!”腰肢都束得緊緊的,身段顯得如此標致(應當指出,N市的太太們說來都有些胖,但她們的腰束得如此巧妙,而且舉止又是如此文雅,所以絕對看不出胖來)。她們身上的所有穿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精心設計的:頸項、肩膀都隻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絕不會不多露;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領地袒露得自信可以令人銷魂的地方;其餘的部分則巧妙地遮掩起來:一條柔軟的飄帶或一條比叫做“香吻”的起酥點心還輕柔的紗巾若有若無地飄拂在頸項周圍,要不就是在肩膀下邊的衣衫裏邊露出一圈薄如蟬翼的細麻紗做的名叫“嫻雅”的齒形花邊。這些“嫻雅”不僅把不能令人銷魂的地方前前後後掩飾起來,而且掩飾的結果恰恰能令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銷魂的地方正是在那裏。長長的手套並沒有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謀遠慮地把臂肘以上那頗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邊;許多太太的玉臂的這一部分嬌嫩豐腴,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甚至因為想再往上拽一點兒而綻開了線——總之一句話,這裏的一切好像都在說:不,這裏不是省城,這裏是首都,這裏是巴黎!隻是有的時候也會突然冒出一頂罕見的嚴嚴實實捂著頭的壓發帽,甚至還會探出一根很像孔雀翎的羽毛,這種打扮可毫不時髦,完全是獨具匠心的。不過,這總是難以避免的,省城的特點就是如此:總會在什麼地方露出破綻。乞乞科夫在太太們麵前琢磨著:“誰是寫信人呢?”他剛把鼻子往前一伸,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飄帶角兒、香氣襲人的羅衫和衣襟就掠過他的鼻子。全速飛奔著加入去跳加洛普舞的人裏有:郵政局長太太、縣警官、帶藍翎的太太、帶白翎的太太、格魯吉亞王公奇普海希利傑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員、莫斯科的一位官員、法國人庫庫、佩爾洪諾夫斯基、別列邊道夫斯基——全都加入了跳舞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