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是因為什麼。我們倒都是受過教育,可活得怎樣呢?我也讀過大學,各種課程都聽過,不但沒有學會正正經經生活,倒是學會了花錢去追求各種新玩意兒新享受,學會了更多的方法去揮霍。是我學得不好嗎?不,其他同學也是這樣啊。大概有那麼兩三個人從學習中得到了真正的好處,那可能是因為他們原本就聰明呀。其他的同學呢,都是努力去學那些無益健康、浪費錢財的事情呀。真的!我們上學的目的大概就是為了給教授們鼓掌、發獎,而不是為了從他們那裏學到些什麼。我們受教育隻學到了壞東西;隻學了點皮毛,根本的東西卻沒學到手。不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們不會肯定另有原因,可我確實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原因。”
“肯定有原因。”乞乞科夫說。可憐的赫洛布耶夫深吸了一口氣說:“真的,我有的時候感覺,俄國人好像是垮掉的一種人。缺少毅力,沒有常性。什麼都想幹,可什麼都不會幹。總想著從明天起開始過新生活,從明天起好好幹,從明天起用飲食療法,可是毫無所成:當天晚上就撐得直瞪眼,舌頭都不會動了,跟夜貓子一樣坐在那裏看著大家。確實,全是這副模樣。”
“要靠理智啊,”乞乞科夫說,“要時時刻刻跟理智商量,跟理智進行友好的談話。”
“怎麼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說,“我確實認為我們天生就是毫無理智的。我不信我們當中誰是有理智的。就算看到有人正正經經過日子、賺錢、攢錢,我也不相信他!老的時候,他就會鬼迷心竅,一下子全都花光!俄國人全是這樣的,不論是貴族還是農民,不管是受過教育的還是沒受過教育的。有這麼一個聰明的農夫,本來是個窮光蛋,掙了十萬家產,一掙到十萬,他就突發奇想,修了個香檳浴池,見天在香檳酒裏洗澡。我們好像全看完了,再沒有什麼好看的了。要去看看水磨嗎?水磨上沒有水車,房舍也不成樣子了。”
“那有啥可看的!”乞乞科夫說,“那就往回走吧。”
三個人就開始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樣的情形。到處都破亂不堪,一派荒蕪和衰敗的景象。隻是在一條路中央新添了一個新的水窪子。一個穿著沾滿油垢的粗布衣裳的村婦,雷霆大發,把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揍了個半死,嘴裏還罵著各種難聽的話。兩個農夫站在邊上看著醉婆娘發威,絲毫不為所動,一個在抓著後背的下邊,另外一個在打著哈欠。各種建築物也露出打嗬欠的神態。房頂也在打著嗬欠。普拉托諾夫看到這情景也打了一個嗬欠。乞乞科夫心裏想道:“我未來的財產——農夫全身都是窟窿套窟窿,補丁摞著補丁!”一個農舍沒有房頂,上邊用兩扇大門蓋著,有的窗戶要倒下來了,就用來自主人糧倉的杆子支著。看起來赫洛布耶夫是用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管理莊園。他們終於進了屋。屋裏貧窮的景象和一些最為時髦的閃閃發亮的擺設放在一起,這讓乞乞科夫大為驚訝。在破亂的物品和家具中間有一些簇新的青銅雕像。莎士比亞坐在一個墨水瓶上,桌上放了一隻非常精致的撓後背用的象牙撓癢耙。赫洛布耶夫為客人介紹了女主人。女主人真是沒得挑的。就算到了莫斯科也不會丟臉。她衣著考究,打扮時髦。她喜歡談論城市和城市裏的劇院。從每個方麵都可以看得出來,比起丈夫來,她更為討厭農村。她比普拉托諾夫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更愛打嗬欠。屋裏很快就坐滿了孩子們——男孩和女孩,一共五個。抱在懷裏的是第六個。幾個孩子都很好,長得都很好看。他們的打扮也很可愛,很講究,又活潑又快樂。看著他們就更令人憂心忡忡。如果他們穿的隻是粗布裙子和普通的衣衫,在院子裏隨意跑動,跟農家子女一樣,或許能更好一些!不一會兒,來了一位女主人的客人。女主人陪她到其他的屋子去了。孩子們也跟著跑出去了。屋裏隻剩下了幾個男人。乞乞科夫談起了買賣。同所有的買主一樣,他照例先把要買的莊園貶了一遍。從各個方麵貶完以後,他問:“您要賣什麼價兒?”
“您可以看得出來,我不會跟您多要錢,我不想這麼做,”赫洛布耶夫說,“這麼做是無恥的。我也不瞞您:我村裏登記在冊的有一百個農奴,現在五十個也沒有,有的病死了,有的沒拿護照就走了,因此您得以為他們已經死了。所以,我隻要三萬。”
“謔,三萬!莊園亂七八糟,農奴半死半活,要三萬!兩萬五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到當鋪也能有兩萬五,您知道嗎?那我能到手兩萬五,莊園還在我手裏。我之所以要賣,是我急等用錢;典當呢,付錢拖延,我得付錢給胥吏們,可是沒有錢。”
“不管怎麼說,兩萬五吧。”
普拉托諾夫都替乞乞科夫感到難為情,說:“買下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莊園都是這個價兒。如果您不願意出三萬,我跟家兄就合夥要了。”
乞乞科夫大吃一驚……
“好吧!”乞乞科夫說,“我答應出三萬。先給兩千定錢,一個星期後給八千,剩下兩萬一個月以後給。”
“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錢得馬上付清。目前您起碼要先給我一萬五,剩下的不管怎麼也不能遲於兩個星期。”
“我身上拿不出一萬五來,手頭一共就有一萬,讓我籌措一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