訶額侖沉默了半晌。她如何能不記得?如果也速該不是著急給鐵木真說親,就不會趕赴弘吉剌部,如果不是鐵木真與孛兒帖的婚約已定,也速該就不會在歸來的途中遭遇毒手……這些紛亂的思緒重新湧來,令這個早已飽經風霜的堅強女人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
“我想好了,阿媽。”鐵木真接著說出自己的計劃,他雙眸透出堅定,“我要去試一試,哪怕隻有一線希望。”
“可是,萬一孛兒帖已經另嫁他人了呢?你想過沒有,鐵木真,你這一去,很可能空手而返,也可能吉凶難測!”訶額侖顧慮重重。
鐵木真頓了頓,他何曾沒想過這個問題?畢竟時光一去近十年,孛兒帖不再是那個與他牧馬、唱歌的少女了,她長大了。為了利益或者未來,聰明的德薛禪可能會讓女兒等待遙遙無期、自命不保的少年戀人嗎?
訶額侖歎息一聲,勸說鐵木真:“你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我已經萬分知足了。鐵木真,我不需要你去爭取什麼將來,也不指望你改變什麼現狀,隻要我們活著的日子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就夠了。”
“平平安安?怎麼可能呢?我們不招誰不惹誰,塔裏忽台一樣追過來欺負我們。我與他無冤無仇,他卻為了一己私利想遍了法子,隻為除掉我!阿媽,我這樣窩囊地活著,與死了有什麼區別?”
“鐵木真!……”訶額侖想反駁他,卻哽住了,她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她看著臉上發光、眼睛明亮的兒子,簡直等於看到了活生生的也速該。他們是一樣的,帶著上天的旨意來到人間,骨子裏就帶著領袖的氣魄,他不應該被鐐銬拴住,成為苟且偷生的人。
鐵木真繼續說服母親,他信誓旦旦地說:“我們草原人最看重誓約,德薛禪又不是普通人,他怎麼可能輕易違背誓言?何況,當初是他替孛兒帖相中我的,既然是這樣,就表示他知道我並不庸碌。我要讓他看看現在的我,雖然一無所有,但隻要得到合適的時機,就能把一切都奪取過來!”
狂野、無畏、堅忍,這一切猶如呼嘯而過的風,在經過鐵木真身邊的時候,全都附著在他的身上,從此棲息,再不離開,與他骨血相溶,讓他成為敢於上天下地的勇鬥士。他不害怕了,因為什麼都沒有,活著的尊嚴與安全也沒有,所以反而無所畏懼了。
“那麼,去吧。”訶額侖望著執著的孩子,她慢慢平靜下來了,最終輕聲而堅定地說,“去吧,鐵木真,帶上合撒兒跟合赤溫,讓弟弟們跟你一起做伴,如果孛兒帖已經嫁人了,就祝福她,大大方方尋求德薛禪的幫助;如果孛兒帖仍在等著你,就誠心誠意地提親,把她娶回來。”
鐵木真重重地點頭。
隔了幾日,鐵木真便帶著兩個兄弟上路了。沒什麼好準備的,他們本來就連家都沒了,更談不上任何貴重的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訶額侖能為他們準備的,隻是一路上充饑的粗糙食物,而且這些食物並不能保證他們撐到德薛禪那兒,如果要活著抵達,他們必須自己覓食——好在對於流浪者之家來說,在惡劣的環境中求生,已經算不得什麼艱難的事,而且這三個兒子都長大了,像展翅高飛的雄鷹那樣,在逆境和風雨中摸爬滾打過,現在他們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獵手。
像多年前送別也速該去弘吉剌部那樣,訶額侖又要再次送走鐵木真,她禁不住眼中閃爍著淚光,回想起永不能遺忘的往事。當初也速該帶著鐵木真啟程去提親的時候,那是何等的陣勢?各大部族的人都來為他們送行,也速該有專用的駱駝承載幹糧,鐵木真跟他的父親穿著華貴的衣衫,跟今天的寒酸完全不同。
踏上征程之前,訶額侖握著鐵木真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出這段話:“鐵木真,我不期待你奪回財富和榮華,隻希望你贏回尊嚴。”
鐵木真完完全全懂得母親的話。
是啊,一定要贏回尊嚴,不僅他的這份,還有父親也速該的那一份,全都要給贏回來,不管多苦,不管多難……黃金家族的人,不可能忍氣吞聲由人踐踏,他們向來勇猛光明,直來直去。
鐵木真甩起馬鞭,飛快地往前行走,都不忍再回頭看一眼含辛茹苦的母親,再次開始了遙遠的路途。天邊的太陽照耀他的雙眼,依稀恍惚中,他憶及少年時跟隨父親出門的情景。
一別十年,日月無異,人卻大不一樣了。熾熱的灼光烤著他的麵容,鐵木真眼中刺痛熱淚滾滾,好在馬兒飛快,淚都隨風而去了,沒人看見他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