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置身於婉汀居,與呂夕瑤話沒說熱絡,就有內官前來傳旨,說景泰帝命他速回武英殿。
與婉汀居主人匆匆話別之後,他帶著滿心的不舍,登上了返程的馬車。
沿途所見所聞令他稍感心安。店家商戶陸續開業,都市中的人氣在慢慢恢複,連燈市那邊的彩樓一帶也有了往日的五成人流,遠遠望去,可見數名荷擔的草橋花娘正在沿街叫賣。
這麼大的都市,若百業開張,運轉如常,滿城百姓的衣食住行便有保障,人心自會漸趨安定。
可是,深宮大殿裏注定會紛爭不斷,即便外患當前,內鬥依然不會迎來終結的時候。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眼下大明既有登極不久的皇上,又有並未自行宣布遜位的上皇,且上皇在那份真偽莫辨的敕書上公然聲稱即將回國正位,這就給朝中紛爭注入了莫測的變量。
朱祁銘一步跨進武英殿大門,就見景泰帝頹然靠在寶座椅背上,淚眼婆娑。
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當即悄悄退了出來。
人君的萎靡之態可不是臣下所能隨意窺視的!
沿甬道緩行數步,碰見了靜立在樹下的陳循與興安二人。
“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拱手回禮,舉目端視喜怒不形於色的陳循。陳循不僅剛升任為戶部尚書,而且還兼任著內閣首輔一職,朱祁銘知道,像於謙、陳循這樣的新官,其立場肯定會與景泰帝保持一致,但他們表明立場的方式又是含蓄與隱晦的,明麵上依然要謹守人臣之禮,絕不會對上皇表現出半分的不敬。這就意味著許多時候,景泰帝往往難以得到臣下的明確支持,在與質疑者的較量中,極易陷入孤家寡人的窘境。
那邊興安苦著一張臉,並不像陳循這樣沉得住氣。“越王殿下,也先送上皇回京,此事已定。上皇在敕書上命五府六部官員出迎上皇聖駕,眼下有人拿上皇的敕書說事,聲稱五府六部官員應奉命出迎。”
“五府六部”中的六部自然是指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而五府指的是五軍都督府,即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府、前軍都督府、後軍都督府,原本統領除京營中三千營、神機營和親衛軍之外的天下兵馬,後來喪失了參政議政權,臨戰時才有統兵權,卻無調兵權,調兵權歸兵部,平時京軍的統兵權實際上分散落在了負責操練的把總、管帶等軍官和坐營內官手上。
土木堡事變後,景泰帝重新任命五軍都督府的掌事者,其中成安侯郭晟掌中軍都督府,建平伯高遠掌左軍都督府,駙馬都尉薛桓掌右軍都督府,武清伯石亨掌後軍都督府兼京城總兵官。在這些人中,除薛桓有可能左右搖擺外,其他人肯定會對景泰帝惟命是從。
最大的麻煩估計來自六部尚書,於謙、陳循、高穀這三新對胡濙、王直、金濂這三老,力量對比並不占優,且事涉禮製,“三新”不便口出不敬之詞,故而對如何救亡圖存一向缺乏主見的“三老”,正好可在涉及禮製的紛爭中發揮他們口若懸河的長處。
不過,能讓景泰帝深感瞥屈以至黯然垂淚的,顯然不是“三老”的說詞,而多半是與皇太後的曖昧態度有關!
朱祁銘知道,此事斷然不容小覷!
五府六部官員若貿然出迎上皇聖駕,萬一落入瓦剌人手中,那麼,也先一手握著正統皇帝,另一隻手握著六部尚書外加五軍都督府掌事勳戚,便等於操控著大明最具正統性的朝廷,而景泰帝這邊簡直就成了“草台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