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眉戶:陽春兒天,秋燕去田間(1)(1 / 3)

“要打神拆廟了!”

這消息像炸雷一樣響遍紅城子三十六坊。

紅富貴的家裏熱鬧起來了。老漢、老奶奶拄著拐棍,戰戰抖抖地進了支書的家門,數說著娘娘廟的莊嚴和娘娘爺的神聖;婆娘媳婦們也抱著娃娃來求支書:這廟可不能拆,這神可萬萬不能得罪,我家的娃娃還在廟裏押著保狀哩。他們無一例外地傷心落淚,好像拆的不是廟,而是自家的莊院;打的不是廟裏的神,而是自己的娘老子;好像拆了廟打了神,天就會塌下來了。人們也在有意無意地警告這位新社會共產黨的農村幹部:神的法力無邊,可不敢對神有半點不敬的舉動,得罪了神,便會遭受報應,遠在兒孫近在自身!

紅富貴何嚐不曉得這些道理?從小在紅城子長大的他,從毛頭少年時起,就半夜三更起來爭著燒過無數次頭香,給娘娘塑像,鑄造鍾、磬和鐵獅子,他獻過忠心,捐過款。最使他記憶猶新的是十六年前給醜旦押過保狀,還以貴人之父的身份手捧寶葫蘆祈求過天雨。這些往事,在延安的革命鬥爭洗禮下,作為農民革命者,他也進行過多次反思,接受過馬列主義無神論教育。他曾經為自己光著身子、赤著被石頭碰破了腳的虔誠勁兒暗自發笑。在舉著手宣誓入黨的那一刻,他的腦海中曾經閃現過求雨和押保狀的場麵,他當時為此而慚愧過,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還沒有脫胎換骨地被改造成為共產主義戰士,他為此而問心不安了好長一段時間。回到故土紅城子後,他也檢點自己的言行,再沒有產生過燒頭香叫頭馬的念頭,年頭節下進廟燒香磕頭的事,都是醜旦去履行。就是四年前在廟裏給十二歲的醜旦抽保狀,他也沒有閃麵,而是委托紅立昌請了別的親戚操辦的。

鄉上的工作組三令五申地要求拆廟打神,從內心講,紅富貴也是不情願的。可他又不能違抗上頭的指示。工作組的田組長對他講:信仰鬼神跟信仰馬列主義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你是在延安入黨的老革命,你應該堅定共產主義信念。咱們國家製定了目標方向,二十年要超英趕美。全體國民都信神信鬼,拜佛燒香,還怎麼搞馬列主義,還怎麼超英趕美,啥時候能到共產主義?再說,我們黨現在是全麵實現總路線、大躍進,跑步進入人民公社,這是當今的三麵紅旗。曉得嗎?三麵紅旗靠誰來扛,就是要共產黨的幹部帶領廣大工人階級、貧下中農來扛。還有,總路線上說,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蔣介石國民黨給我們留下個爛攤子,我們不多快好省能行嗎?我們不自力更生能行嗎?我們放著廟裏現成的鋼鐵和銅不用,卻擺到廟裏敬神。我們的人民愚昧無知,那是舊社會愚弄的結果,可你紅富貴在延安接受了那麼多的革命熏陶,你再想不通,就是個思想問題,立場問題,政治問題……

想到田組長的話,紅富貴的心重重顫抖了一下。這年月,思想問題、立場問題、政治問題可不是一般問題,一句話不對,就會在一夜之間甚至幾小時以內由紅變黑,由好變壞,前妻齊翠花就是不經意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被打為右派,由一名革命文藝戰士變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下放農村勞動改造的。

他也想過不當這個支書了。自己連黨分派的吃皇糧的供銷員也辭了,毅然回到了家鄉紅城子,還稀罕什麼支部書記?自己當初之所以辭“官”不幹,主要是為避開與齊翠花的接觸——已經是離了婚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真是尷尬。二是自己確實有些戀鄉戀土。解放了,自由了,種幾畝山地,再把藥鋪恢複起來,雞叫狗咬不驚心,半夜不怕鬼叫門。沒想到村裏找不出合適人選,上麵就動員他這位延安來的老黨員擔任了紅城村黨支部書記。前幾年,倒是為鄉親們辦了些事,深受鄉親們的擁戴,可眼前這拆廟打神的事著實給他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正在紅富貴為此事坐臥不安的時候,村裏另外幾位老年人卻在暗中籌劃著如何對付上麵工作組的事。

黑夜漆漆,四個黑影一個一個地溜進了娘娘廟,他們熟練地打開娘娘殿的大門,有人擦著了洋火,點燃了三炷香,插在了敬台上的香盤裏。其中一個人沙啞著嗓子說:“恭請娘娘啟駕”。說完後就站起來,把娘娘轎子抬出了廟門。四個人小心地走著,生怕腳下會響動起來。從四個人步履來看,他們大概都不是年輕人。他們把轎子抬下廟坡子,出了紅城岔口,就向西去了。大約過了兩個時辰,他們又把轎子抬進了娘娘廟,把空轎子擺放在蓮花台上,然後每個人抱起一件貴重的物件,又向西山而去。

天快亮的時候,一陣大火把人們驚醒。當人們從四麵八方趕到廟裏時,兩座大殿正冒著熊熊煙火。

當紅城子方圓三十六坊人都在咒罵縱火燒廟欺神的行為時,鄉上派來的工作組田組長卻在群眾大會上表揚:“這是破除迷信的革命行動。”田組長說:“既然有人燒廟燒神帶了好頭,那麼,廟裏的鐵鍾、鐵塔和兩隻鐵獅子也就可以當作廢鐵交售,完成鋼鐵任務,大夥兒趁熱打鐵,把這一口鍾,這兩隻獅子砸掉,誰上?立個頭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