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組長見沒有人上,就喝令紅富貴帶領人搬掉鐵鍾和鐵獅子。紅富貴無奈,就走上鍾樓,假意搖了搖,那座鍾紋絲不動。田組長就點了幾位青年後生的名。九子、拾娃、紅喜子、喜旺子等幾個人被推上了鍾樓,幾個人把那口神聖的鐵鍾抬下了鍾梁,又推下鍾樓,隨著“咣”地一聲巨響,那口鍾裂為兩半,也擊碎了人們心中的僥幸。人們有些瘋狂了,一夥愣跑到廟門上,把兩隻鐵獅子掀翻在地,又先後把它們掀下山崖。兩隻鐵獅子互相碰撞,火花四濺,幾聲巨響,它們粉身碎骨地躺在了山崖下的打麥場裏。
人們好像經曆了一次大的磨難一樣,頭腦一片空白,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各自的家裏走去。
紅富貴病了,燒得很厲害。
田組長就讓貧協主席張學仁組織人把破鍾和破碎的獅子用拉拉車拉到官泰鄉收購站,以頂替搜銅煉鐵的任務。
張學仁通知齊翠花,說村長讓她到廟裏搜肥。
對於昔日這座神聖的處所,作為毛頭女人,她從來沒有光顧過,那一年她離家出走到王家戲班唱戲的時節,聽到廟院裏排山倒海的祈雨歌,她出於好奇,本想進去看看,可被手執柳耙條的會長擋在門外。兒子醜旦押保狀,她也沒有進去。從那以後,她就像村裏所有的農婦一樣,遵守清規,不去想廟裏的事。時隔十多年,村幹部卻派她到廟裏來勞動。作為被監督改造的右派分子,她不能不服從。
她扛著刨子進了廟門,眼前的情景使她思緒萬千。昔日廟裏的氣派她沒有看到過,透過今日的殘景,她仿佛看到了昔日廟宇的闊氣。兩座大殿的椽棒檁子被燒成了黑乎乎的木炭,有的還殘留在架上,有的亂七八糟地橫亙在斷牆四周,琉璃瓦和獸頭房脊也散落在地上,有的摔碎了,有的竟然還完整。坐落在高台上的鍾樓雖然沒有被燒,但沒有了鍾,那鍾樓顯得空蕩蕩的。
廟裏已經來了好多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議論著廟宇被毀的可惜,咒罵打神拆廟者的缺德。盡管廟院裏站著大寶、雙寶、三寶、立昌、立貴等許多熟悉的麵孔,但跟她打招呼的人還是不多。她盡量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神態,誰跟她打招呼,她就對誰露出笑容,輕輕點點頭。人們都拿著工具,在村長紅立昌的指揮下,開始清理廢墟,有的搬撿獸脊磚瓦,有的撿拾尚未燒盡的木頭,有一幫青年後生排成一字兒推搡那幾堵牆壁。一幫子女人今天可是大開眼界了,她們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地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齊翠花剛剛走到大寶媳婦臘月跟前,卻被張存女支開了。她說:“你到那邊去,幾個分子都在那邊哩。”
齊翠花一看,李桂花、紅為民幾個人果然站在一個牆角,望著眼前焦黑拉幾的廢墟出神。
今天的勞動任務,是按照田組長的要求,把廢墟收拾幹淨,送運到田裏上肥。女人們是打土撒土,像撒土糞那樣把大土塊用刨子打碎,清理幹淨;男人們是用擔子或背篼把肥土送到田裏。幾個四類分子當然也是同男人們一道送肥。齊翠花帶著刨子,沒有帶背篼,她看見臘月帶著一個小背篼,就走過去跟她交換工具。臘月剛把背篼遞到齊翠花手裏,不料張存女卻一把奪了過來,她說:“自個兒不帶背篼,一個分子還牌子大得很。”
齊翠花沒想到她的房東會當麵給她這麼大的難堪。要是在以前,她會發作,跟她論理的,可這會兒能說什麼呢?
臘月一下子愣在那裏不知所措。這時,隻見大寶走過來,從張存女手中奪過背篼,沒好氣地說:“我家的背篼由著我哩。我想給誰就給誰。槍斃殺人犯還要讓人家吃飽哩。”他又對齊翠花說:“你拿上用去,我的背篼由我哩。”
齊翠花心中湧上一股感激之情,心想,這個昔日戲台上的包公到底還是能主持公道的。她接過大寶遞過來的背篼,剛要離開,到李桂花那裏去裝土,不想大寶又跨上一步奪過了她手中的背篼,把刨子又還給她。他說:“是這,你還是用你的刨子打土,那麼重的土你能背動嗎?勞動改造也不是把人往死裏整的,你走你的,我給立昌村長說。”
正說著,紅立昌向這邊走了過來。他問是咋回事。
大寶就對他說:“村長叔,她一個女人家,又沒有背篼,那麼重的土糞,她能背動嗎?我說她就不要背了,用刨子打糞照樣是勞動改造。”
紅立昌說:“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改造就要有個改造的樣子,改造就要脫胎換骨。李桂花同樣是女人,她快六十歲了,還不照樣背糞背土。”
大寶聽了氣得眼睛直瞪,心想,當年你在戲班子裏的時候,恨不得把她當王母娘娘敬,生怕人家不重用你,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會兒人家鳳凰下架了,你當了個爛杆子村長就翻臉不認人?心裏想歸想,但他還是不敢發作。他家成分是上中農,雖然是團結的對象,可發言說話並不是理直氣壯。而立昌卻是響當當的貧農出身,又是村裏的第二號人物。支書紅富貴其實並不管多少事,許多事都是他出頭露麵。不過,唱醜角的他看起來似乎並不那麼威嚴,說話辦事。總會帶幾份醜角的滑稽。一幫青年人,特別是婆娘媳婦很願意跟他開玩笑。可今天他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