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存女這時可來勁了。她說:“就是嘛!分子咋能讓她幹輕活呢?”她又小聲嘀咕道:“不能讓她得勢,讓她得了勢,她又去勾引人家的男人哩……”
不想這話卻被紅立昌聽見了。他瞪了張存女一眼,厲聲說:“你悄著,破嘴爛舌的胡說個啥?”
齊翠花心頭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她什麼也沒有說,提了背篼就往牆角走。剛走了幾步,紅立昌就趕上來說:“把背篼給大寶,讓他背土去。你今日沒帶背篼,就同她們一幫子打土去。大寶,把刨子給她。”
第二天,齊翠花老早帶了背篼向廟裏走去,半路上卻被紅立昌截了回去。說是要成立人民公社,鄉上要紅城村排一台節目演出慶賀,村支部決定,讓她在七天以內趕排文藝節目,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齊翠花聽了,百感交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痛苦,她隻好背著背篼來到了村部。
村部設在紅家大堡子裏。她返回大堡子的時候,村部的一間房子仍然掛著一把大鎖。沒有響動,給誰排節目呢?排些啥節目呢?這些紅立昌並沒有告訴她。她回到大堡子裏放下背篼,又從身上解下墊肩和襯背,就走出了大堡子。
村裏的勞動力都帶著勞動工具向廟上走去,她想問問別人,在哪裏排節目?可又怕遭到別人的白眼,就沒有開口。這時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齊翠花,喂齊翠花。”她一看,是三寶。他站在一個地埂上向她招手:“齊翠花,村長叫你哩,叫你到支書家來……”
對於三寶喊她的名字,她完全能夠理解。她是右派分子,人們都要與她劃清界限,對她的任何尊稱,都是階級路線不清的表現;有人即使心裏過意不去,想稱呼嬸子、老師之類的,也隻能是身邊沒有別人時小聲表示的,在大庭廣眾之下,人們大都直呼其名,有的人喊名字不習慣,就索性什麼也不叫,就白口搭白話地用“喂”“哎”或“你”來表示。再一個,她已與紅富貴離婚多年,她已不再是紅城子人名義上的“嬸子”或“嫂子”。兩個因素加在一起,直呼其名就不可避免,甚至理所當然。
然而,最使她進退兩難的是要讓她走進那個充滿草藥味道的農家小院。不去當然不行。可去了又是一番什麼情景呢?
三寶見她遲遲不肯挪動腳步,就向她這邊跑來。
這個十多年前當家的徒弟,已經三十好幾歲了,個子似乎也長高了一些。比起十五年前,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原先那發光的臉麵顯得有些憔悴。他留著偏分頭,穿一身藍色製服,肩頭和膝蓋上都打著補丁。腳上穿的運動鞋是新的。看得出。今天他是特意收拾了一番的。
三寶今天好像很興奮,他對她說:“咱們又要學戲了。你一來就把戲帶來了,真是美事情。”
三寶到底思想單純,他隻顧了自己的高興,哪裏懂得齊翠花此時此刻複雜的心情?他見她還在遲疑,就催她說:“快走,你還愣著幹啥?人都到齊了,就差你一個人。村長專門讓我叫你來的。”
看來不去是不行的了。
這是報應?齊翠花心裏想。心裏怕啥就偏偏遇到啥。平時她怕見到紅富貴,怕進這個門樓高大的院子,所以總是繞道走。可今天卻要重新走進這個院子,去見她不願意見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她,不再是十多年前這個院子的主人,而是這個院子的另路人甚至叛逆者。她沒想到命運跟她開了這麼大的玩笑。如今的她,行動完全由不得自己,人家需要自己進這個院子,她就得乖乖到這裏來。
她跟上三寶糊裏糊塗走進了敞開大門的院子,又走進了那間稍作修整的藥房。
房子裏已經坐滿了人,有大寶、紅立貴、紅立昌、九子等幾個熟悉的麵孔,也有十來個叫不上名字的年輕後生,還有幾個女娃。
大夥兒見齊翠花來了,一下子停止了嘰嘰喳喳的嬉鬧,坐在板凳和炕沿上的人也本能地站了起來,算是跟她打招呼。盡管大夥兒沒說一句話,但她心中還是湧上一絲感激之情。她用目光極快地掃視了一下屋子裏的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跟大夥兒打招呼。
盤腿坐在炕中央的紅立昌始終沒有站起來,他見三寶領著齊翠花來了,以埋怨的口氣說:“就等你一個人哩。你上哪達去了?”
齊翠花輕聲說:“我還以為在村部裏呢。”
紅立昌說:“村部就那麼一間房子,這麼多人咋排節目?這裏是個排戲的老地方,你不是不曉得。”
齊翠花覺得十分難受,她低下了頭。
紅富貴沒有在場,這就避免了許多尷尬。
一個女娃給她讓出了板凳的一頭,三寶就讓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