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長林說:“不是不是。大寶那人我看著他從小長大,跟我那大小子還放過羊哩。那娃脾氣強,人心眼兒倒是不錯。他的花臉唱得可是拿手哩,包文正一裝扮起來,就像活包公一樣。要是給他劃個富農,可就把他毀了。那娃性子烈得很,你們今天把他劃了富農分子,他可能明天就跳水庫尋死了……”
嶽誌明說:“死了就死了。這麼大的運動死幾個人算個啥?”
馬長林說:“我老漢胡子索羅羅的,今兒就是專門求你團長來的。你團長就高抬一下貴手,讓他過去吧?再說,他錯了,批鬥一下也是打黑牛驚黃牛,不要給他定成富農分子了。他弟兄多,家道也不富,不夠個富農……”
嶽誌明說:“這不關你老人家的事,夠不夠富農分子,我們還要組織工作人員調查,您老人家就回去吧?”
馬長林說:“嶽團長,我跟紅大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是漢民,我是回民。我是說個公道話。我馬長林從沒有給人求過情,就是國民黨軍隊把烙鐵放到我的脊背上讓我說出紅軍的下落,我都沒有向他們求情。我今日是專門來向您團長求情的。您團長要是不答應,我就上北京向毛老人家求情去。我手裏有毛老人家和周總理親手發的槍哩,肯定能見到他們。”
馬長林手上駕著老鷹,親自把大寶送到了紅城子。他當著工作組王玉錄和張紅梅的麵,狠狠批評了紅大寶一頓,讓他好好向工作組道歉。他臨走的時間對王玉錄說:“批判鬥爭從嚴,教育處理從寬。”
馬長林老漢一天來一回紅城子。他說他的老鷹抓的兔子吃不完,工作組辛苦,就把兔肉送給工作組改善夥食。
大寶被劃成漏網富農分子的事,再沒有人提起。
紅城子總是個多事之地。
紅乾仁的小兒子紅擁軍(他原來名叫紅國軍)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押回原籍交給家鄉群眾批鬥、群專。這使紅城大隊的“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有了新的內容。
紅擁軍跟三寶同歲,今年也是四十三歲了?自從那一年因為父親的事跟母親李桂花、哥哥紅國民吵架賭氣出走以後,他參加了革命陣營。全國解放以後,他要求到新疆工作。後來在沙灣縣中學擔任了校長。這次文化大革命也被揪出來,罷了官,免了職,押回原籍接受批鬥。
紅擁軍被吉普車送到紅城子的時候,已經是太陽擔西山畔的時辰了。上麵交接的人說,要連夜組織批鬥,不要讓他有喘息的機會。
晚飯後,堡子牆上的鐵鏵又一次敲響。大家很自覺地彙集到堡子裏。
紅擁軍剃著光頭,圓圓的腦袋縮在中山服的衣領裏麵,好像很怕凍的樣子。其實,時值盛夏,酷熱難當,他的衣領子也滲出了一層白花花的汗漬。一塊黑板掛在他的脖子上,黑板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打倒混入革命陣營的走資派紅擁軍。紅擁軍三個字打著紅叉。
進了這座昔日自家的大堡子,他自然百感交集。他離家時還是高牆大院,可二十年多年來,卻變得麵貌全非。對這一點,他早有預料,所以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遺憾,隻是哥哥紅國民(後改為紅為民)的猝死,使他不勝傷感。盡管哥哥的思想性格和對事物的認識程度與自己截然不同,但他畢竟是個有學問有能力的人,沒想到他竟死於毒蘑菇之手。要不是饑不擇食,他怎麼會是那麼個結局?這一噩耗他事先並不知道,是下午回到村裏後,有人偷偷告訴他的。他當時一陣心酸,但他沒有流下眼淚。接受批判已經兩個月了,他學會了忍耐,不讓淚水外流。
他被安排在院子正中央。在房簷上馬燈的照射下,他掃了一眼四周的人,有麵熟的人,但也有許多生麵孔。離開家鄉二十三年了,他走後生下的孩子也應當長成大小夥子、大姑娘了,娶來的媳婦都成半老徐娘了。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邊的母親李桂花。他發現了她眼眶中亮晶晶的東西,他連忙又把頭扭了過來。他的左邊是齊翠花,齊翠花身邊是紅大寶。他不知道,紅大寶因為什麼也陪場子。齊翠花的事他在新疆那邊也聽到了,她如今是右派分子。不過,她看上去還不顯得太落累,隻是清瘦了許多。他記得自己跟母親和哥哥吵架就是因為齊翠花跟丈夫紅富貴來家為王蘭香夫婦求情的事引起的。他當時是向著齊翠花、王蘭香她們的。沒想到,陰差陽錯,他們竟站在同一個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