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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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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全國都在開展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國的形勢都是一樣大好,不是小好。我想咱們紅城子的形勢也一定不錯。您作為“四不清”幹部,響應黨的號召,早交代,早退賠,早下樓。充分表現了一個老共產黨員的思想覺悟,為弟表示讚同。希望您配合工作組,搞好你們那裏的文化大革命和四清運動。
我們這裏的文化大革命也到了關鍵時刻。在清查組織的時候,清查出了老齊的問題。情況我不說哥也清楚。就是要我同她劃清界限。我是革命軍人,也是最早的地下共產黨員,在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必須保持清醒的政治頭腦和階級路線,堅定無產階級立場,絕不與右派分子同流合汙。革命就是這樣殘酷無情。我已經在這裏的黨員大會上表明了立場,也用大字報的形式公布了我的觀點。請您轉告齊翠花,從今往後,我們是兩個階級,兩種陣營……
紅富國還沒有看完信,腦子裏就“嗡”地一下,感到天旋地轉。他牮到枕頭上歇緩了片刻,覺得腦子清醒了一些,又展開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嘶地一下,一撕兩半,撂到炕腳下。他心裏隻念叨著一句話:老齊如何接受?老齊如何接受?
齊翠花真是禍不單行。
田大勇跟她離婚的消息紅富國還沒有告訴她。興隆公社就來了一幫子造反派,他們手拿官泰公社工作團的介紹信,要揪右派分子美女蛇齊翠花到興隆公社交代問題,肅清流毒。
這是因興隆公社黨委書記李明(柳毅)的自殺事件引起的。
李明被打成“走資派”以後,各種批鬥就沒有停止。一開始,他自恃自己是在土改運動中立過功的,是拿性命換來了共產黨的一個幹部職務。在群眾貼大字報揪鬥他的時候,他態度就有些生硬。這使他吃了不少虧,掛了黑牌,架了“土飛機”遊街。更使他感到羞辱的是,他的脖子上被搭了一條女人的褲子和一雙女人的鞋,說他不僅與右派分子勾魂娃齊翠花長期通奸,而且與街道上一個婦女有不正當關係。這一天,從早到晚遊了一天街,兩位中學生紅衛兵才把他押回公社會議室。
好心的飯大師給他端來了一盆水,讓他洗洗臉再吃飯。他覺得臉上僵巴巴的,流了一天的汗水,臉一定很髒。就借洗臉的機會下意識地向臉盆中一看,臉上果然青一塊紫一塊,嘴角上還留有血痂,那張被土匪刺了一刀的刀疤臉上,被汗水衝得綹綹道道的,那張原本英俊的臉,跟剃得光禿禿的腦袋配在一起,顯得憔悴而醜陋。他剛伸出手掬水洗臉,兩隻胳膊疼得無法伸展。他想歇一歇再洗臉,就勢坐在板凳上。他看見了地上的煙頭,煙癮立即湧上來。他本能地摸了摸衣袋,衣袋空空的,連個空紙煙盒也沒有,他就拾起地下的煙頭,左右看了看,又摸了一下衣袋,還是沒有找到火柴,他就幹脆把煙頭塞進口裏,慢慢地嚼起來。他一邊嚼,一邊心裏想著“文王拘而演周易,孔丘扼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的話語,來給自己鼓勁打氣。這是他這些天來回味得最多的話,要不是這樣想,他恐怕早就垮下來了。正在這時候,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了幾個造反派的頭頭。這幾個人分別是興隆中學紅衛兵指揮部的司令劉快紅,林建師的工人頭目蒙進步,還有公社機關造反團的團長武裝部的楊大德。三個人手裏各拿一樣東西:白紙、毛筆和墨汁。
劉快紅說:“李明,今天感覺如何?當走資派不好受吧?我們想著,給你定個走資派還不行,還得定個罪名。你還應該是個大流氓大嫖頭。這是我們拿來的紙和筆硯,你自己寫上打倒走資派、大流氓、大嫖頭李明。明天一早要召開萬人大會,你要老老實實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若有半點不認真,我們紅衛兵和造反派絕不答應!”
李明吐掉了口中嚼得苦苦的煙屁股,試探地問:“能不能給我一根煙?”
楊大德說:“咋,煙癮靠了?你當公社書記的時間天天嘴裏叼著好煙,大前門呀,恒大呀,中華呀,這會兒連個羊群也抽上不,咱們共了一場事,給你一根吧!”
楊大德剛把煙遞給李明,劉快紅一把奪了過來,厲聲說:“哪裏有走資派、大嫖頭抽的革命煙哩?你給他抽煙,小心跟走資派同流合汙著。”他說完把那根煙接在自己點燃的那根煙上,長長地叼在嘴上,斜視著一臉沮喪的李明。
三個造反派頭頭走了。李明越想越委屈,一股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流下。
愛幹淨的本能使他鼓起了勇氣,用左手扶著右胳膊慢慢撈起了臉盆中的水,洗了頭臉。
飯大師端來了一碗洋芋菜和一隻玉米麵窩頭,放在桌子上,輕輕地說了聲:“吃上些,保重身體。”就走出了會議室。
洗了手臉吃了飯,他覺得輕鬆了許多。他抓起了桌上的毛筆,鋪開那張白紙,準備寫那幾個造反派頭頭安頓的話。盡管胳膊疼痛,但他還是用左手扶住右胳膊寫了幾個字:打倒走資派,大流氓……他寫不下去了。自己是大流氓嗎?是大嫖頭嗎?要說活了半輩子沒嫖過風,那也不現實,可那都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做過的事,自從當了公社書記以後,就再也沒有這種事。跟齊翠花的關係也純粹是捕風捉影。對於名旦勾魂娃齊翠花,他確實產生過愛慕之心,也有過幾次衝動,還在排戲和演出當中借做動作之機動過手腳,可她對自己好像一點意思都沒有。她的心在那個憨憨實實的田大勇身上。要是人家對我有意思,她能成為田大勇的妻子嗎?後來她當了右派分子,自己隻是出於懷舊和同情,才照顧她的生活,並沒有其它非分之想。一個是共產黨的書記,一個是共產黨專政的對象,即就是她願意,自己也不敢跟她有曖昧關係。也許自己對她的態度太明顯,別人才看著不順眼。在當前的中國,男女之間就是不能表現得關係密切。自己跟齊翠花的事,雙方都背了虛名。當然,這年月,背了虛名也要當真實的事對待。就說走資派吧?自己到底是咋樣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呢?一個公社書記,上麵咋說下麵咋辦,上麵發什麼文件,下麵就跟著照辦。如今可好,自上而下的全成了走資派。關於跟街道上一個女幹部的事,那倒確有其事,那樣做能叫嫖風嗎?那位姓沙的婦聯主任死了丈夫,自己死了妻子,有人從中撮合,讓結成夫妻,也好一起工作、照應,那個女幹部也願意,可她的親戚親房都堅決反對,主要是民族不同。此事也曾引起過縣上有關領導的重視。就再也沒有談下去。那位女幹部倒是十分熱情,給他送鞋墊送油香的。可他和她之間終究什麼事也沒發生呀,怎麼成了大嫖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