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頭知道的故事很多,所有安平村人知道的故事,加起來,都沒有他腦子裏的多。或許是太過寂寞了吧,他愛聽故事,也愛講故事。陳老頭不是修天師,卻終身未娶,獨自一人住在安平村的天帝廟。平時幹些打掃修葺的工作,靠著安平村老百姓的香火供養過活。等於吃白食。
陳老頭講故事,需要好的聽眾,好的聽眾都有一雙投入而急切的眼神。聽到歡樂時,他們會笑,聽到傷心時,他們會哭。他們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笑,陳老頭提前就知道。陳老頭很喜歡這種掌控的感覺,也很喜歡這種使人情感投入的過程。他覺得這很神聖,就像修天師做修行儀式一般神聖。今天這位神秘來客,顯然不是一個好聽眾。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躲著,陳老頭壓根就看不見他的眼睛。更不知道他的眼神急切不急切了。他很少答話,很少提問,你剛覺得他或許對這故事不感興趣吧,他又忽然拋出一個問題,這一個問題,就又夠陳老頭講一陣子的了。真是一個無聊的人!在陳老頭的講故事生涯中,他頭一遭失去了掌控,淪入了聽者的掌控中。
“你剛才說有兩個名字。趙豐,這是第一個,還有一個呢?”
這話頭一提,陳老頭立刻又來了興致。
“另外一個人,叫做趙鐸,他的事情,就有點意思了。村裏的年輕人最愛聽我說這趙鐸的事。”
來人還是不接話,陳老頭已經習慣了,就自己說了下去。
“趙鐸原本是個馬販子,每年要去北邊販馬的。這趙鐸販馬跟別人販馬不太一樣,別人販馬都販幹農活的馬,一販一大群,給胡人牧民交了錢,也不多看,趕上就走。趙鐸販馬,專販寶馬,打仗用的,一定要精挑細選,很花時間。別人販馬三個月就能回,他一去就要半年往上。寶馬本就沒那麼多,他去一趟,花那麼多時間,回來能趕上三五匹馬,就已經算運氣好了。你知道現在南邊跟番國打仗多吃緊,守邊將士,哪個不想要一頭好馬?打仗衝鋒的時候勁兒大,挺著一杆槍,衝過去就能刺穿敵人的盾牌和盔甲。戰敗逃亡的時候跑得快,敵人騎著劣馬怎麼攆也攆不上,實在是個保命用的寶貝。所以守邊將士給多少錢,也願意有一匹好馬。趙鐸的生意就很好做。趙鐸販三五匹馬的收入,就是別人販一群馬收入的五倍。這生意這麼劃得來,照說就該有很多跟風的,趙鐸就該有很多競爭對手吧?其實不然,一個都沒有。為啥一個都沒有?”
“因為沒人願意像他那樣販馬,為啥?走得時間太久了。太久了就會出事!會出啥事?會在路上生瘡害病,不是。旅途艱險會遇到強盜,不是。是家裏會出事!家裏會出啥事?後院要起火,紅杏要出牆!”
“趙鐸的老婆長得好看,真好看。可惜了!不是說嫁給趙鐸可惜了,趙鐸人很英俊,又魁梧,他老婆嫁他不虧。說可惜了,是說她現在已經是個死鬼了,可惜了!她死了,趙鐸家對門兒茶水攤子的生意都差了,多少人守在門口喝茶,就為看她一眼?哎!這女人長得好看,就是容易出事!這丈夫長期在外就更容易出事!有人勸過趙鐸的,趙鐸不聽!年輕人為了出人頭地,掙多少錢都不閑夠!人心變了,安平村就不那麼安平了。這趙鐸老婆果然就出了事!跟誰出了事?”
“趙鐸同族的一個侄兒,比趙鐸也就小個兩三歲,叫趙瑞。那年趙鐸販馬運氣好,沒花上幾個月,已經收獲了五匹好馬,正趕上北邊有戰事,趙鐸就沒多耽擱,趕上五匹馬就提前回來了。他晚上回來的,趕著馬到棚子裏拴,剛進棚子,就聽見屋子裏有動靜。屋裏的燈突然亮了。趙鐸一看不對,這個時間整個安平村都熄燈睡了,怎麼突然亮燈了,莫非知道自己回來了?正想呢,這燈一下子又滅了,過了會兒,燈又亮了,接著又滅了,接著又亮了。趙鐸覺得奇怪,這是咋回事呢?”
“朝窗戶底下走,還沒走攏,就聽見裏麵有人說話。這個說,點著燈,我要看著你弄。那個說,不行,別人會看見的。這個又說,不會,這會兒人早都睡了。那個說,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沒說完,話就接不上了,就開始喘了,就開始叫了。燈就那麼開著。趙鐸一聽就明白了,氣得青筋暴突,從木頭上拔起劈柴用的斧子,一腳就把門踹開了。屋裏正晃蕩著呢,嚇得一咕嚕就滾起來了。趙鐸二話不說,舉著斧子就砍。這趙瑞動作倒快,一下子滾到床下麵跪下了,求他叔叔饒命!說他做錯了,請看在同族份兒上饒了他。他這話就是在威脅趙鐸,因為他老爹是安平村趙氏的族長,他還有幾個哥哥,各個力壯如牛。他以為說了這話趙鐸就會放過他,哪知道趙鐸根本不理,沒等他說完,就舉斧子又砍。趙瑞打一個滾,閃開了,正要滾出門外逃命。突然聽見趙鐸老婆喊了一聲,趙瑞,快!趙瑞回過頭一看,就見到趙鐸老婆從後麵抱住了趙鐸,別住了他的雙手,正在咬他的耳朵,趙鐸疼得大叫。趙瑞抄起一把剪刀,就朝趙鐸刺過去,趙鐸使勁掙開被別住的手,反手抓著他老婆的身體往前一甩,就砸在了趙瑞身上,趙瑞手裏的剪刀就刺穿了趙鐸老婆的身體,白花花的,血淋淋的,再也晃蕩不了了。趙鐸撿起斧子,一斧子就把他老婆的腦袋削掉了一半。跟著又一斧子,趙瑞的腦袋就骨碌碌滾到了地上。哎!春宵苦短啊!佳期如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