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也可以說,他們三個人在一起,過的是一種幹淨體麵的日子。這城市裏各種風味的飯館,新開張的電玩廳,明星演唱會。時尚的手機與服飾,屋子裏的擺設與電器,大開本的休閑雜誌。他們像模像樣、不緊不慢地享用著生活的各個方麵。在寶哥的要求下,還帶著一點過家常日子的節製:他們在慢慢地存款,每月都存,像存公積金。寶哥說,總是租房子,很不劃算。以後有條件了,不如買套公寓。
休息時,小燦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女人的特性。她洗衣服,打掃屋子,燒一些簡單的飯菜。最主要的,她負責說話。寶哥一向沉默,而丁東,亦不擅於此道。好在,還有小燦。
其實小燦也沒有什麼說的,她說得最多的隻能是福利院的事情。那些假媽媽們,那些哥哥與姐姐們。還有她的名字與她的爸爸。說得最多的便是她的爸爸。
“個子高高的,衣著講究,一圈絡腮胡子”。寶哥,你要替我注意著,他像個藝術家。藝術家,跟別人不一樣,總是能看出來,對吧。
作為交換,小燦也會要寶哥說說,要丁東說說。寶哥一開始不說,等喝了一點酒,他會抹一下臉,那臉,不僅是黑,又添上了紅。他抹抹那又黑又紅的臉,東北口音更重了些。他說得沒頭沒腦的。刀啊血啊賭錢啊逃命啊,像在講香港電影,講得還不好,是個手法拙劣的小導演。
現在你說,小燦又指指丁東。
丁東酒量好,臉色永遠白白的,像準備寫詩的詩人。丁東歎口氣,對的,他說話之前喜歡歎氣。他說起他的媽媽,說他小時候總跟媽媽睡一張床,唉——媽媽頭發卷卷的身上香香的。唉——
然後呢?小燦給他添酒。
唉——丁東接著歎氣。她就是總逼我看書,我那麼喜歡她,從小跟著她睡,她卻叫我看書,罵我,打我。唉——
然後呢。
唉——丁東沒再往下說了。他好像對她的媽媽做了些什麼,但總是歎著氣,然後就不說了。
7、如果他們真是個三角形,那必定是個直角三角形。小燦是那個直角,寶哥和丁東,加在一起,總共才九十度。這兩個角,有時是寶哥大些,有時是丁東大些,總之,他們合在一塊兒,才能跟小燦保持某種調和與平衡。
吃什麼、買什麼、用什麼,他們都會盡著小燦。有勁了或者沒勁了,小燦的神情決定基調。說得通俗些,這裏麵肯定是有些愛的意思了。不過,可笑,愛這東西,怎麼能發生呢?
寶哥和丁東,是兄弟,一起死去,一起活來。兄弟之間,一個女孩,不能有那種粘粘乎乎不清不爽的情感。罷了,既是兄弟,倒也簡單了,他們選擇了合二為一,用兩個人的力量,像一個人那樣的去愛。
這樣,到了他們這裏,愛便像工作一樣,也是可以分工的,他們默契之極,根本無需多言。寶哥,他愛小燦的左邊,丁東則是右邊。寶哥,他給小燦打開酸奶,丁東,給麵包抹上果醬。這個,偷偷親吻小燦的發夾,另一個,在夜裏握著小燦的吊帶衫自慰。
他們深知對方的心,也深知自己的心。因為深知,他們決定把事情就停在這個地步。停在愛的門框邊,停在窗簾邊,停在玻璃外。永遠不敲門,永遠不掀開,永遠不打破。像葡萄酒,在地窖深處的陰影裏,越來越濃烈著,等著打破,或永不。
然而,這裏麵存在一個小小的問題——小燦。
寶哥與丁東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像他們一開始認為小燦很柔弱一樣,好像她真的隻一株散發香氣的有著細長柄的植物。小燦身上的動物性、動物性裏的感性,感性中雌性的那一部分,是慢慢才散發出來的,像最奢侈的麝香。
而這雌性的香氣,一旦活躍起來,那是高深莫測、無邊無際的。
小燦這一年,十八歲,寶哥比她大十歲,丁東比她大六歲。她是個妹妹,可更是個女子,女子的複雜,男人是夠不著的,大個六歲怎樣?大個十歲怎樣?都沒有用了,都徒然了。
當然,大部分的時候,小燦很正常,她忙忙弄弄,擺弄些年輕女孩子的東西,十字繡,如意結,給指甲雕花,用各種亮閃閃的珠子串成特別的鏈子。而另一些時候,她便不正常了,像陰天一樣,萎靡的,有些癡,眼裏濕濕的,一碰就要掉下一團淚似的。讓她吃,便吃,讓她喝,便喝,但隻幾口,就失神地停下。
寶哥推推丁東,丁東於是結結巴巴地開口:你,這是,怎麼了?
小燦盡量地笑一笑:沒什麼。一會兒就好了。
那,到底是怎麼了。丁東感到他要替他們二人問個明白。
就是,就是覺得沒指望。什麼都沒指望、沒辦法……
那我們……替你做點什麼?
你們倆?你們倆……最沒勁的,就是你們倆了……一點沒有意思,兩個呆子,兩截木頭,兩堆草垛,兩隻豬……
……
被沒頭沒腦地罵了兩句,像被牧羊姑娘的辮子輕輕抽打過脊背,他們倆互相看看,感到一陣奇異的舒坦。
小燦卻突然哭起來:等我找到我爸爸……第一件事,我就問他,為什麼給我取名叫小燦,為什麼。第二件事,我要叫他抱抱我,緊緊的抱我,長時間的抱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好好抱過我……你們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抱過,抱得骨頭發疼,抱得離開地麵,抱得昏厥過去……
寶哥與丁東這次沒有看對方。他們低下頭,喉嚨裏有點血腥似的,感到一種殘酷。
他們有世上最強壯最熱忱的胸膛。可是,能怎麼樣呢。
這個時候,小燦還完全沒有傾向,她要罵起來,兩個一起罵,要喜歡起來,會挨個兒在他們頭上敲毛栗子。她喜歡著他們兩個。
然而,人們總是會有偏好的。去買衣服,在深灰與淺灰間猶豫;去飯店點菜,紅燒魚與清蒸魚,都很好吃,但最後放棄了紅燒。是啊,總會有點偏好。更何況是兩個人呢,一花一世界,兩人兩世界。
跡象總是有的,語氣,眼神,臉上的紅暈,這一類愛情的物化表現。但小燦是個姑娘,總弄得虛虛實實、深深淺淺的。說到底,對丁東凶巴巴的是愛呢,還是對寶哥十分溫順是愛?她親近了寶哥是愛,還是疏遠了丁東是愛?她讓丁東替她做事是愛,還是她替寶哥做事是愛?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她傾向於其中的一個。
問題到這裏就開始複雜了。更為複雜的是寶哥與丁東——他們的逃避與不合作。他們似乎已達成一樁沒有利益的交易:永遠不接手,不回應,裝作不知道。他們就一心一意地做呆子,做木頭,做草垛,做豬。做什麼都可以,隻要不傷小燦的心,不傷兄弟的心。
這樣的生活,過得就艱難了,像被蜂蜜粘住了腳,甜蜜得悲涼,沒有一點指望。
8、好在,那個絡腮胡子出現了。他像是一把匕首,在太陽下閃閃發亮,輕輕地一挑,把他們三人的生活撕破了,露出裏麵的瓤,紅紅白白,流出血一樣的汁。
9、這個絡腮胡子,小燦是在中心廣場看到他的。
中心廣場麼,總是堆滿了那些城市元素,噴泉、星巴克、賣汽球的、溜旱冰的、一群群的姑娘、路邊長椅上無所事事的陌生人。這種開放的、來來往往的地方,是他們三人經常流連的處所。但謹慎的寶哥有個原則: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月裏絕對不去第二次。
這個中心廣場,他們今年一共來過三次,除了平常的手機和錢包外,丁東有一次拎走一隻手提電腦包,這包裏,有隻超薄的新款筆記本,厚得讓人手軟的一疊現金,以及幾份合同、各樣的票據、一個通訊錄本,總之,是一個得勢生意人的全部行頭。那一次收獲,足夠他們幾個月的花費——有了這樣的買賣,這個地方,按理一年內都不可以再來。
還記得當時,那個陌生人,一張白胖飽滿的臉,當他終於把目光戀戀不舍地從小燦窈窕的背影上收回時,他突然“嗷”地叫了起來,兩隻手像溺水的人似的在空氣中胡亂地拍打,我的包!我的包!
這個時候,丁東早已像水滴一樣地消失了。寶哥則在街拐角的一個店鋪裏一邊買水一邊等小燦。小燦不緊不慢地走著,一邊還在下意識地看來來往往的人,就是這一次,在那個街拐角,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絡腮胡子。
真的,我看到他了。個子高高的,一圈胡子,穿著件豎領的外套,一看就是藝術家。並且,他在看我,他真的在看我!我明天還要去,我要在附近找他!說不定,他也在找我!
那地方,最近不能再去了,最起碼半年都不能去。接下來我們在家休息一個星期,放假,放暑假。寶哥坐在地上喝冰啤酒,一邊淡淡地拒絕小燦。
夏季到了,太陽很曬,大街上無所事事的人似乎也少了,即便有,也是衣著單薄,這種季節,不大適合他們做事。真是要放暑假了。
那我一個人出去轉轉。小燦照舊在裏麵悉悉挲挲地換衣服,她換上條短裙,頭頂上壓著一頂有許多網眼的亞麻帽,什麼都沒帶,就出去了。
10、陽光透過亞麻帽的網眼照到小燦臉上,她的臉看上去也同樣陌生了,像個陌生人了。她坐在中心廣場路邊的椅子上,姿勢優美,表情安靜,像在等待一個激動人心的約會。
有一點小秘密,她沒有跟寶哥他們說: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絡腮胡子。有一次,好像是在書店,但隻是一閃,像一個夢中的片斷,她都不敢確定——每天都跟陌生人說話,也許,她對人的麵孔已經失去了新鮮感。但這一次,小燦看清楚了,她想,就算這是做夢吧!難道人會做兩次同樣的夢嗎?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個陌生人也在人群中張望著她尋覓著她,她就是馬上死掉又怎麼樣,他就是沒有胡子又怎麼樣,何況他還有胡子,絡腮胡子!
太陽很曬,但小燦一直在椅子上坐著,舒服極了。
快到中午了,太陽像要滴下油來。寶哥今天接連喝了三瓶冰啤。他看看丁東,丁東顯然不宜去找小燦。寶哥慢慢地爬起來。他隻是走到那個拐角的小店前,一邊買水一邊給小燦打電話。
小燦沒有接,隻是回過頭往這裏看看,寶哥看到她的嘴唇有些幹了。
寶哥替她往四周看了看,用他那種長期緊繃著的目光。目光所及,沒有一個絡腮胡子,這種天氣,所有的絡腮胡子都會被剃光。
寶哥暗中高興地鬆了一口氣。關於絡腮胡子,他跟丁東在私下裏也說過,首先,絡腮胡子是不是小燦的父親,這是個可疑的前提;再說,十幾年前,絡腮胡子興許是個藝術家,但到了現在,難說。一個藝術家能保持十八年嗎?他或許早已厭倦那一角色,他成了個公務員,成了名人民教師,成了個下崗工人。而一個不是藝術家的家夥,他還留什麼絡腮胡子,一把絡腮胡子,在某個人的下巴上保留十八年之久,這聽上去難道不夠荒誕嗎。
小燦這是再典型不過的刻舟求劍,她把十八年的時間當成了空氣,當成了零,當成了被忘卻被忽視的記憶。
但這些推斷,他們不會跟小燦說,說出來就太無恥了。這件事,小燦在福利院裏盤算了十八年之久,或許她早就明白這其中的荒誕性,但誰規定一個人的夢想和寄托就不能荒誕一點呢?這可能正是生活裏唯一迷人的那一小部分。
什麼時候回去?寶哥坐到小燦邊上,給她一盒冰淇淋。她最喜歡的香草口味。
他肯定還會再出現的。真的,他看到我時,眼睛裏突然亮了一下。
小燦,誰看到你,眼睛都會亮的……那家夥,真的隻是一個陌生人,路過的,或許是個外地人,再也不會來這個城市了,再也不會來這個廣場了。
不對,我看到他夾著一隻小小的公文包,手裏還有一個超市的購物袋,那時正是下班的時間——他肯定是本地人,或許就住在附近,他每天上下班都路過這裏……